第五十五回 掳少夫惊宫剑影 踏胡穴魂断朔漠 七
作者:装睡的起点      更新:2019-12-11 14:34      字数:2693

一边是冒着余火残烟散发着人肉被烧焦的恶臭味道的人间地狱,一边是明亮舒畅弥漫着酒香肉香的草原天堂,垂头丧气的李广利由彼到此虽然只经历了个把时辰,却像熬过了无数个修远漫长的世道轮回。

狐鹿姑单于并没有像一个矫揉倨傲的胜利者一样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猎物,这让心怀忐忑和懊悔的李广利多少找到了些心理上的平衡和慰籍。

然而让他像欢天喜地的匈奴人一样庆祝这场大捷,庆祝这个七万大汉儿郎痛失英魂的祭日,就算是已经麻木不仁把良心早就丢在那血肉模糊的恐怖坑道中的李广利也绝不能心平气和地做到。

邓少通冷眼旁观,还是依旧面无表情,在他眼中,这个由死转生,跨越了荣耀与屈辱界限的李广利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枚掂在他手中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的棋子。

很少喝酒的邓少通今晚却像发了疯般与擅长牛饮的匈奴人比拼起了酒量,他大口灌入的每一杯烈酒都像是在释放脑海中每一个挥之不去的大汉将士面孔,似乎只有喝够了七万杯缅怀苦酒,才能彻底让他从刚刚经历的噩梦中清醒,才能彻底让他在人世间争强好胜的血腥和痛苦中解脱。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邓少通来说平淡无奇,但对于舍弃七万将士性命换来苟活于世间的李广利而言就可以算得上是光彩耀人了。

身为大汉降将的他不仅没被当作阶下囚来对待,反而一到了龙城便跻身于匈奴高官显贵之列,不是今天接到身居高位的某某王宴请,就是明天哪个贵族子弟相邀一起去游玩射猎。

李广利不仅将七万汉军搞得全军覆没,自己还屈膝向匈奴投降,盛怒之下的武帝怎肯会放过他全家,自然一个不留统统杀掉。

正当李广利思念家乡死于非命的冤魂时,狐鹿姑单于竟然把他的女儿下嫁给了这个与大汉彻底分道扬镳的异乡人,从而让他不仅拥有高贵的身份,还拥有了一个新家,有锦衣玉食还有佳人为伴。

邓少通虽然鄙视李广利的为人,但看到他荣宠于匈奴单于的器重却也正中下怀,这一下可以好好谋划一番借势在匈奴兴风作浪,挑起匈奴与乌孙的争端。

然而好景不长,才只一年多的时间,正当春风得意的李广利在异乡混得风生水起时,飞来横祸从天而降,结束了他庸庸碌碌而又早就罪该致死的一生。

这一天,狐鹿姑单于派侍卫邀请李广利参加匈奴自古相传的祭神活动,他想都没想就兴冲冲带着邓少通赶往祭神神坛。

这个专供单于祭神的神坛矗立在王宫外的一个小山丘上,全部由粗糙的石块垒成,通体上下一人多高,上面由牛毛杂缯做成的彩旌迎风招展。

正当李广利兴趣盎然地观摩匈奴人到底要如何祭神时,却不料狐鹿姑单于一声令下,几个雄壮武士已经将他从人群中揪出,邓少通下意识地想要出手阻挡,却见面色苍白的李广利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单于今日意欲何为?我李广利想必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李广利转头盯着狐鹿姑单于,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你做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触怒了神灵,所以今天一定要拿你的鲜血祭神,才能永保我族人平安。前一阵我身体有恙,怎么也不能好转,无奈之下召来巫医胡大禳灾治病。胡大只用了一副药就治好了我的病,但却告诉我,这是神祗在作怪,药只能起一时之效,若不能平息神怒,此病还会反复发作,没准下次就会要了我的命。来,胡大,莫怕,你来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狐鹿姑单于向自己的身后招了招手,缓缓走出了一个身披藏青色衣袍的巫医。

“李广利作为大汉将军,屡次率汉军进犯我匈奴领地,杀害了无数英壮勇士和无辜牧民,此举已经惹怒了护佑匈奴族人的众神。然而现在他却跻身显贵,不仅不劳而获享用着单于提供的珍馐美酒,还纵情声色把玩有着单于高贵血统的女儿。神灵自然把一切责难都怪罪到了纵容包庇他的单于头上了,但只要将此人献祭于众神,自然可以平息神灵的怒气,依然尽心尽责护佑我们匈奴子民,也只有将此人献祭于长天,才可以慰籍那些被他杀死的匈奴族人的冤魂。”那个叫做胡大的巫医,信誓旦旦,说得有声有色,就连邓少通也不禁为之悚容。

匈奴人向来对鬼神之事充满了敬畏,被神赋予了掌管苍生大权的历代单于更是从来不敢违背神的旨意。

狐鹿姑单于见事情已经交待明白了,虽然心底里不愿意杀死这个对大汉朝中形势十分熟悉的李广利,但还是挥了挥手,示意武士将他斩首献祭。

“且慢,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既然单于相信了,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在死之前,我还有两句话要向我的侍卫交待,还请单于网开一面,容我留下最后遗言,虽死无憾。”李广利此时才算有了几分大汉男儿应有的血性气概,倒并非他不贪恋这人世间的恋恋红尘,而是他也知道匈奴习俗,若是触犯了鬼神的禁区,任谁都救不了他的。

“好,你尽管交待好后事,我就在这里等着。”狐鹿姑单于说完,命令神坛周围的人向外撤离,以保护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点私密。

“少通,我并不相信单于和那巫医所说的鬼话,但事已至此,去追究此事的前因后果已经没有意义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最后这一次为大汉出战,我实在是亏欠大汉子民,亏欠那七万热血英魂太多太多,死不足惜。我死后,你也不用料理我的后事,快快拿着我的书信去投奔昌邑王门下吧。昌邑王刘髆是我的亲外甥,有我引荐,他绝不会亏待于你,”即将被献祭的李广利显得无比镇静,也许早在从那坑陷了无数汉兵的嗜血壕沟中被解救出来之时,他就认定自己已经死了,只不过留下一副臭皮囊还在贪享着人世间最后一丝的温暖。在从怀中掏出书信交给邓少通之后,他接着说道,“这封书信其实我早已写就,只是身边没了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陪伴,实在是空虚得令我窒息,所以才存了一点私心一直没交给你,有了更好的前程你还怎么会陪在我这个大汉罪臣的身边尽心护卫呢。再加之这些年你我几乎从来没离开过,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亲人,却是说不出口。不过现在这一切马上就要成为过眼云烟了,我在地府中被无数大汉将士折磨鞭挞,却也比在这阳世间遭人唾弃要安心得多。我走了,你……保重!”

李广利刚走出两步,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了回来,亲热地拉着邓少通的手,仿佛在做着最后的道别。

然而只有当事的这两个人知道,李广利在这匆匆一握中,已经在邓少通的手心里悄悄地写了几个字“杀我者卫律。”

待这几个字写完,李广利才仿佛真正心安地向祭坛走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的步履蹒跚,而是脚步轻盈面色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来即将要被砍掉头颅的胆怯与慌张。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李广利口中大声哼唱的易水歌余音还在半空中飘荡,那还未唱完的歌词已经随着一腔鲜血喷溅在了祭坛粗糙的石缝之间。

祭坛上悬拉着的五彩旌条依旧迎风飘荡,谁知被一阵夹杂着浓重血腥味的强风吹过,竟然猎猎作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