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草原的夜风并不像是汉家江南豢养的小猪小鸡那样温顺，而是卷带着游牧民族的野性豪气烈火干柴地向着整个汉人营地泼洒开来。

匈奴人夜袭汉营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还要归咎于三军统帅李广利因为担心自己的生死，不仅托酒寄志魂不守舍，竟然心慌意乱下犯了兵家大忌，忘了在夜中部署足够的巡查提防敌人偷营。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眼看着营寨就要被烈烈火焰所摧毁，李广利也顾不得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这七万大汉儿郎的性命了，不得不急匆匆上马向着前营还未被战火波及的方向逃去。

军心涣散且被敌军威势震天的喊杀声以及熊熊烈火摧毁斗志的汉兵现在只有随着主将亡命而逃了，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老而弥坚的匈奴单于竟然预先设置下了一条死亡地带，将这七万大汉将士的性命牢牢攥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李广利只是一名庸将，当然不会想到敌军挖好的陷阱正在等着自己，当他看到马前一条深深的宽阔壕沟中无数被削得尖尖的木桩蒺藜以及血流成河的汉兵尸体时，为时已晚。

他引以为傲日行千里的坐骑，那匹征战大宛而得来的汗血宝马并不能逾越这道似乎在命运安排下早已等待着他的嗜血鸿沟，眼见着半空中自己的身体已与坐骑分离，纷纷就要撞上那些已经被汉兵鲜血染得通红的木桩时，李广利闭上了眼睛，他空空的脑海中没有了任何关于长大成人以后或坎坷或青云直上的人生经历，只记得家中那颗直掌青云的大槐树下，他和年幼的妹妹在嬉笑玩耍，完全不知道这人世间的丑恶和血腥。

就在李广利即将命踏黄泉路时，一声大喝将他从即将阴阳两隔的虚幻中惊醒。

只见邓少通虎吼着拽过一名即将要跌进壕坑的汉兵，将他掷出后发先至垫在了李广利即将要被木桩洞穿了的身下。

随着那名被作为肉垫的汉兵发出了凄厉惨叫声，李广利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被一只力大无穷的猎鹰抓起一样，下面那名汉兵显然已经死去，双目虽然圆睁，但身体却被自己喷涌而出的血液滋润着那皱皱巴巴的木桩，逐渐陷入这惨无人道的万人坑中。

如腾云驾雾般不知飞向何处的李广利知道是自己的贴身侍卫邓少通力挽狂澜，将他从那令人头皮发麻不忍直视的血腥墓坑中救起，还没来得及出言相谢，便已经被掷到了另一匹马的马鞍之上。

李广利和邓少通两人此时已经越过了那条匈奴人早已布置好的死亡封锁线，回头望去，一片浓烟火海之中无数汉兵却在前赴后继地向着那嗜人壕沟冲去，曾经令匈奴蛮族胆寒的万千大汉壮烈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生死的权力，摆在他们面前似乎只有两个简单而又残忍得令人发指的抉择，是被熊熊烈火活活烧死还是眼睛一闭瞬间逃离这比地狱还可怕的恐怖人间。

眼见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七万铁血男儿就这样断送了性命，李广利追悔莫及，就算能逃回大汉，等待着他的不仅是武帝震怒下所动用的车裂极刑，还有万千将士家人在精神上永无休止的唾骂和鞭挞。

正当他在自刭以谢天下汉民还是苟延残喘屈从于异族庇护的选择中犹疑徘徊时，却听到前方响起一片喊杀声，这几乎要摧破耳鼓的巨大声浪让见惯了沙场上万马奔腾的李广利也不禁为之心颤。

“唉！还是降了吧，至少还可以保全性命。汉将中我又不是第一个弯腰屈膝的，再多一个又有何妨。”

在匈奴铁骑早已精心谋划好的重重陷阱和威逼之下，最终还是对于生的渴望战胜了气节华而不实的高贵，也或许是早已厌倦了在武帝恩威并施的严酷督促下度日如年，也或许他的初衷只是想做个快乐简单的平民布衣安度一生就足够了。

李广利做出了自己无奈且懦弱的选择，这无关高尚和卑微，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求生的本能，这只是他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灵对生的希冀。

但是，这生的代价太过昂贵，是牺牲了七万大汉男儿热血所换来的，谁又能独辞其咎？

尽管有着各式各样的借口，尽管有着口是心非的无奈，但李广利毕竟走出了自己迈向厚颜无耻的第一步，在一阵不由自主的心虚和忐忑中，他望向了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邓少通，却从这个刚毅汉子面无表情的脸上得不到任何肯定和宽慰。

邓少通一直在等待这个大汉权贵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从血性男儿的角度来说，他巴不得李广利自刎以谢这七万无辜的大汉亡魂，但对于自己还未实现的抱负而言，当然更希望李广利能够委曲求全，以大汉降将的身份在匈奴权贵中获得一席之地，这样自己也好趁机浑水摸鱼，不仅可以了解更多匈奴顶层争权夺势的内幕，更能够广开门路将匈奴势力作为自己的倚仗，若是有平趟草原荒漠的匈奴铁骑可以为己所用，那何愁乌孙不灭。

看到李广利向自己投来卑微且带有愧意的眼神，邓少通只是心中微微一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虽然他以前几年的努力由于这个武帝宠臣的无尽贪婪几近于白白浪费掉了，但谁知道以后的路会怎样，也许匈奴简单狂放的处世方式比大汉捉摸不透的尔虞我诈更适合他实现剿灭乌孙的理想，这新的一段征程的开始也许就是一个更好的机会，邓少通当然对李广利这个近乎于乞怜的眼神和顺应着自己心中所盼望的抉择感到满意了。

但是李广利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大汉权臣在匈奴会遭受到什么样的际遇？会像他心中期望的那样在匈奴平平淡淡地度过可悲可叹的余生吗？望着李广利低下且卑懦的眼睛，邓少通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厌恶之感。

匈奴行营中处处张灯结彩，无数堆冒着火星的篝火闪烁出的通天光亮与十几里外被烈火夷为平地如死一般沉寂的汉军营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