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明月，碧绿獠牙。

素衣长袖的俊朗少年，换了往日应当一柄折扇，如今却手执一柄短刃，期间霜锋不曾瞩目于人。

面前人影重重，其中或是城中的猎户，亦或是劫舍的流寇，更有横行草原的马匪。

这是何等的猖狂与险恶，少年并不曾多想，他曾纵横沙场，金戈铁马，当时身侧猛将如云，铁甲气吞万里如虎。

如今，他凌风玉立，不啻当初。

每一记法术离手，短匕挥舞，人头落地，都有一人被击落山谷，只是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他不过是一个从一个古旧的世代苟延残喘至今的遗留物。

如今，为了维护自己可笑的尊严，挥舞着仅有的法术，任性地惩罚那些心存贪念的村民。

他不过是一个活死人，游走在人间的游魂，现在想来，那祠堂的香火，他人的尊重于他而言，又有何干。

纵使如此，他仍旧头戴鬼面，将一个大汉的脑袋整齐切下，那挥洒而出的浓稠鲜血，飞溅而出，他不由得咳嗽了一声，但兀自狂笑。

他是在嘲笑自己的偏执，还是在讥笑那些被贪婪蒙蔽了双目的游侠儿？

也或许，他与那些游侠儿并无区别，只不过，他贪求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最为简单的东西，他抱竹而生，怀木而死。

人间之情，对于他而言，曾有过但如今看来，却琢磨不通透。

高高在上，远离尘嚣，这等滋味，有时候不见得好受。

不知不觉，面前的人群已经散去，只余下那几个被他斩断了双腿，还在地上不断地挣命。

冬夜寒冷，那伤口创处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奋力的挣扎于呼叫只是让伤口上沾满了土灰与草屑。

他叹了口气，将短刃往地上一丢，望向明月。

原本跪伏在面前的那几个恶人却惨叫了起来，不多时，便没了动静。

他低下头，却见得一个长袍覆身的怪人站在他的跟前，比之他还要高出一个头去。在他身后，还跟着几十匹面露警惕之色的狼兽。

那几个恶徒已经一个个都被为首的狼兽咬开了喉咙，瞳孔放大，尸体也逐渐僵硬了起来。

他看着那怪人的双眸，只见得一片碧色，那人也在看他，似是也瞧出了他的来历，面色略有些许缓和。

那怪人发出低低的吼叫声，那狼群听闻，不由得“呜”了一声，对着孤竹收起了那双獠牙。

孤竹对着怪人点了点头，这时，那山谷之中，却是走出了一匹老狼，这老狼步履蹒跚，身上的毛也是斑驳，这边秃一块，那边也没有几根毛发。

他走到孤竹身旁，低下头来，少年人也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老狼方才如获大赦一般，走回狼群之中，对着那怪人“呜呜”地交流了起来。

少年站在风中，看着这稀稀落落的狼群，不由得心生悲凉。曾经即便是容纳了天地珍兽的琅嬛幻境之内，这狼群亦是横行其中。

如今，漠北草原之上，这狼群已是不过百数。贪得无厌的人，心生恐惧之人，因着各种目的聚集于此的人，尽皆埋骨。

放眼望去，满目苍凉。

正当此时，他却被一双手环住了腰际。这一双手，并不甚大，上头遍布着红黑相交的斑点与烫伤，拇指与食指，也被烫的肿了一圈。

他便任由她这般抱着，第一次适应了这般被人温存的时刻。

狼群涌入山谷之内，不时传来，悲伤的哀鸣，那是战友的死去，也是亲故的亡别，遍地尸骸，曾经一起奔驰过的草原之上，如今只余下自己。

谁又能说，禽兽无情？谁又能说自己性命，高人一等呢？

而那怪人却纹丝不动般地站在那处，似是一尊泥塑的神像一般。

“在这人间尚有千年，偶尔却要羡慕其这塞上的牛马来了。”

“我在府中十多载，如今瞧来，却不及一两日来得快乐。”少女愣愣得说道。

孤竹却轻轻松开少女的双手，将那两只手掌放在手心之中，不去看她，只是低下身子，动了动嘴唇。

那匹老狼却竖起耳朵来，似是能听到少年的话语。

随后又呜呜地叫唤了几声，语气之中，满是难掩的激动。少年人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了几下老狼的额头。

说道：“这些年来，你族都受了苦了。若是当年，重霄尚在，你们又如何落得如此困境？都是孤王的不对。”

说罢，少年人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那座巨大的石雕，似是心下凄然，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老狼呜呜叫唤了几声，声声似在泣血一般。

“你在此处，已有百年了。重霄之后，再无狼王，你本该回去琅嬛，只是如今琅嬛已经不再，人间多有险恶之辈，恨你等入骨，又有图利之人，看重你们的皮毛，恨不得将你族杀尽。”

“如今孤王不过一介残躯，只能暂且将此处之险除去。”他站起身来，那金币银块的瀑流已是消失不见。

只余下死气沉沉的几块山石瓦砾，他说道：“恐怕那毒雾之中，还有针对人族致幻的药剂，这人当真心狠手辣，恐怕还想将上山的人一并抹杀了。”

少女说道：“蒋方忠这恶贼，为何要大费周章，派人上山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孤竹想了想，望了望山下说道：“此处本就是块宝地，大漠之中，去哪里寻这等山清水秀，又有肥沃土壤的地产？更何况，这狼群自有毛皮，乃是这漠北的硬通货，这南来北往的商贩。

向来便对着荒原狼群的皮毛垂涎欲滴。

中原一地，向来便有‘漠北狼皮，西国锦貂’的美誉，这洛城中人，向来喜好奢华，这数十条貂，亦或是十条狼才能压制的狼皮坎肩，最是畅销不过。

在京都，往往值千金，还往往有价无市。”

少女也学着少年的样子叹了口气，

“只是这些商人贪婪，却不知此处，乃是一处存于蜃影之中的绿洲，他们要了也无好处，这狼山每年只在各处停留一月，随后便行遁去。

这座祭坛，也有个名讳，乃是叫做‘远星坛’，对应的正是天上星宿，运转的自是星辰之力，故而才有挪动这片绿洲的威能。”

少年想了想，又低下头来，摸了摸老狼的脊背说道：“爻，你且再撑上一阵，孤王终将重振琅嬛之地，也给你等一个交代。

只不过，孤王还得去首阳山，方才能够召集部众，哎，山长水远，经年几何？”

最后一句反倒是更像是少年自己的诘问一般。

此时满天星斗，分外明晰，星星点点，洒满了少女与孤竹的衣衫。

少女倒是望向那山谷之内，那个死去的身影，梁飞就这般躺在那处，这个生来孤独的少年人，如今与死神相伴，想必已然不再孤独。

他死后未曾闭上的双眼，直直凝视着少年人，似是有一股不甘心的怨气，藏在胸腹之中。

少年也走到秦二身畔说道：“孤王已是几次三番提醒于他，只不过狼且三顾，他这一腔血勇，用错了地方了。

这来生切莫如此悲戚，只不过，这等反骨之人，恐怕连阴司，都不见得好过罢？”

说罢，他摇了摇头，伸手一招，烈火顿时覆上了那具冰冷的遗骸，那些个狼兽远远地退开，只是直直看着这一把烈火。

这时，那老狼也走到了远星坛之前。

不多时，这一具尸骸已然烧成了灰烬，不知何处，起了一阵大风，裹挟着这些骨灰，散落在了这蜃影的幻境之内。

“人生不过一场泡影，往往比这蜃影之内，更为虚幻罢？”少女念叨着，她去抓那只少年冰冷的手掌。

正要握紧，他却又跑开了去。她不敢回过头去看那人，她只听得他缓缓走开的声响。

“爻，孤王走了，此生若是有幸，且在琅嬛相见罢。”

那怪人站在少女身后，一言不发，她转过身来，猛地捶打起那人的胸膛来，边哭边笑着说道：“连你个哑巴都要来嘲笑我了吗？还是要来赶我下山去！”

那怪人将她轻轻往外一推，她这才看到那少年人站在山谷之口，一双湛蓝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似是在说：“孤王且要看你闹到几时？”

那少年却是未说，反倒是轻声说道：“该下山去了，茂州城尚有一事未完，一番折腾，已是有些晚了，若不赶紧，又要耽搁一夜了。”

她听得心底发暖，赶忙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缓缓往山下走去，只听得山巅一阵狼嚎传来，少女听着这般声响，原本心中尚有的恐惧，也被一并驱逐了出去。

反倒是剩下了那些许暖心，她往山谷望去，只见得几只小奶狼，也蹒跚着步子在母亲的带领下，向着她嚎叫了几声。

她舞动裙摆，向着山谷之内，摆了摆手，一时笑颜如花，譬如明月。

次日的茂州城，又是黄沙漫天的天气。

勾栏里头又在演一出老旧的戏码，有人却瞧得津津有味。

这勾栏经年以来，早已成为了这边陲之地，最为寻常的寻乐场所，其中内容，虽有阳春白雪，亦是有下里巴人，足以说是雅俗共赏。

此时，这勾栏内正演着一出山水君大闹宇宙宫的戏码，这等粗浅之戏，倒像是愚民娱乐，在少女看来，却是颇为有趣。

这戏说，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故事，绿莹莹的道具散了一地，这仙宫倒也是有模有样，比之平民居舍多了几分出尘之意。

倒是这仙人的装束极为粗糙，只是脑袋上插了几根羽毛，披了件破破烂烂的大氅，便自号仙君了。

这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骡子马匹驮着货物，各处小贩的叫卖声，组成了这俗世的烟尘气。

少女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前头的人却是一阵喧哗，大声喊道：“快来救火啊！前头着起火来了！”不时，边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往河畔逐去。

更有人交头接耳起来，小声讨论道：“好像是那蒋相公的宅邸，出了火灾，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少女却是一副不意外的模样，见得四下无人，便伸展了一下腰肢。

不远处走来一位少年，犹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远处火焰直上云霄。那城门口，奔来一架马车，稳稳地停在二人面前。

虽是寒冬，这把烈火，却是烧的人心头不再那般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