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日头高照，沙漠之中的狂沙卷来，正遮住那一轮日头。

直叫车厢外头的车夫具是睁不开眼来。

而车内的秦二却是浑然不觉，两天两夜，她自秦府出奔，已有许久。

除了在妙玉林中小憩了一番，之后便连番跋涉。

虽是车载船渡，但这水路浪声颠簸，与山路远长，也甚是累人。

故而王五将车驾拉到少女跟前，她翻身上去，甫一沾了车席，便沉沉睡去。

倒是弄得少年人哭笑不得，只得任她躺在自己膝盖上。孤竹随手撩了少女额前的发丝，一边对外头的车夫说道：“王五，便将车赶去杜州。”

那门外的马夫应了一声，这车骨碌碌地载着四人，往城外去了。

自辽西到洛城，便要将燕云十六州走上个大半。这十六州自有朝以来，便被唤作漠北，乃是不毛之地。

除去辽西郡外尚有草原牛羊，可到了杜州城外，便只余下漫天的风沙。

遍地都是牛羊死去的骸骨，少年透过帘子，往外望去，正是一片荒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所以往来外域的商贾都不曾走这路途。

多是绕去通州，过并州，再绕个大圈，借海晏郡换成大船，再往洛城而去。

此去洛城虽是走了近路，但杜州一线早已荒凉。

长庚不由得想了想曾经到此，尚是八骏同游，丰沛草场，牛羊满地，间有绿洲。

虽是说不上天堂，但也算是一方净土，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此地已是落不了足了。

他本想让外头的二人放缓脚程。

但不多时便是晌午，贪得清闲倒也容易，但恐怕便得在荒野留宿一夜，更添麻烦。

只得让两人轮流赶路，便要在入夜之前，抵达那杜州。

说起那杜州在燕云一部倒也算是个好去处。

若说茂州以那口清泉闻名遐迩，那杜州便以那口酒泉闻达于诸侯。

杜州猴儿酒，一斛南斗珠。

长庚隐约记得，似是百年前的晚宴里，有人将杯盏举过眉间，只是想要探看其中详细，只觉着丝毫也无从想起。

他不由得按着脑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头，却是惊动了怀中的少女。

他醒来之时，只见得少女趴在他的身上，眼底尽是关切之意，只是那红唇酒杯，与那云鬓翻飞，那张明眸皓齿的脸庞，渐渐与她重合了起来。

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恶寒，猛地便将她推开。

秦二不知这少年缘何来了怒气，本就疲惫的身躯，一下子便与车璧撞了个正着，只将车厢震了三震。

回过头去，只见得少年人面露霜寒，连着唇色都有些苍白。她想起他那盛怒的模样，虽是想要开口问询，却也只敢躲在车厢角落，不时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正当此时，那车驾前的车夫一声喊：“君上，秦姑娘，此处便是杜州了！咱老爹以前，常来此处喝酒咧！这西冷杜州的酒儿本就是一绝！秦姑娘可不要错过了！”

这王五的打诨，倒是让车厢里冰彻深寒的气氛，缓和了些许，少女悄悄探看了一眼少年的面容，只见得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说了一句：“天色已晚，便在此稍微歇息罢。”

少女听得此句，却是如逢大赦，赶忙翻身下了车去。倒是把少年人忘在了脑后，只得由着王五将他从车上扶了下来。

只见得此处似是一座沙城，若是说茂州之内，古道西风，尽是黄土，这杜州城，便似是由沙汇聚而成的，城墙也好，城门也罢，依稀可以瞧见，沙墙内裹挟着的红砖青瓦。

少女左右探看，却不慎被风沙眯了眼，顿时眼底便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紧张地四处打转，却一下子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抱在怀中，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没法从中脱离出去。

秦二只觉得双眼被一阵温润的不知名物件触碰了一下，她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她努力睁开眼去，只见得面前是一张昂起的脸庞，眼神都快飘去天际了。

那俊秀的面容，似是在掩饰什么。少女却破涕为笑，哪怕脸上满是泪痕，她伸手抹了一把脸，刚要开口说话。

少年人却将手放开，背过身去。一旁的王五憨憨地一笑说道：“这风沙里迷了眼，倒是最寻常的事儿，小的以前便听过一个偏方，只要将迷了眼的人的双眼用舌……”

那少年人却是突然出声，大声呵斥道：“还不快入城去！在这儿耽搁时间，若一个两个都像你们这般，这洛城几时才能到了！”

说罢，一摆长袖，自行入城去了。

那王五倒是对着少女笑了笑，驾着马车往城后的马厩去了。

秦二歪了歪脑袋，却见得那少年已是步入城中，连那身影都要消失在风沙之内。

她慌忙赶了上去，这才注意到沙城上头的门楼倒是斗角飞檐，刷成鲜红之色。

入了城内，路上行人不多，而且各个都行色匆匆，俱是在畏惧着什么，见得少女模样，倒是露出了惊疑之色，似是见到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一般。

少女正自疑惑，却见得那少年人站在一个摊位前，并不前行。她赶忙守在他身后，那少年人不曾理会于她，单单看着面前的摊位一阵出神，似是入了迷一般。

少女也好奇地往那摊位上看了一眼，是个寻常的卖酒小摊。

这杜州以酒闻名，这种随处可见的出售家酿的小摊儿最是众多。

只见得那摊位上首，正坐着个矮小的老汉。

这老汉头戴一顶宽大的竹笠，身上穿了件破布袄子，袄子的边沿都翻出了内里的棉花来。他的手中抓了个大烟袋，正有一茬没一茬的抽着烟。

而周围的行人见了他，好似在白日见了鬼一般，纷纷慌忙逃窜开去。

少女“哎”了一声，正想叫住过路之人问问来由，却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敲击木鱼的声响，这一声声音如同晨钟暮鼓撞入了她的脑海，一下子便将她镇在了原地。

“姑娘，若是有什么事，问老朽便可了，又何须劳烦，那些城中百姓呢？”她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似是被一股大力箍住，就连扭个头都做不到了。

那老汉“咯咯”地笑了两声，路上似是再也听不得行人的脚步声来。整个城市在白日里，犹如逢魔之时，唯独余下诡异的尖啸之声，似是鬼者行道，生人回避了一般。

这偌大的沙城内，也好似只余下孤竹与秦二，这两座泥塑的人像，与那个仍旧抽着烟袋的老汉，三人对峙在一处。

“你们这些人类，即是贪杯，又是不信神明……既然二位无话可问，那老朽就先行告辞了……”正当那老人一脸得色，似是欺二人全无还手之力一般不阴不阳地念了一句。

这言中之意，似是说自己并非同族，但语气腐朽，倒有些个老夫子的气概。

那老人站直了身子，刚要离席。

突然原本静默的少年一只手猛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一把便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只见得这老人一脸惊愕之色，头上的那顶斗笠也一下子落在一旁。

只见得这老汉是个秃头，长须稀稀拉拉的布在下巴上，脸上尽是皱纹，这脸长得却与人有些不同，若要说，倒真是是与狐狸有几分相似。

“呜……呜……”那身材矮小的老汉被少年踢在半空之中，双脚不断踢踏，脸色也逐渐涨得如同猪肝一般通红。

少年就这般将他举在面前，也不言语，少女只觉得身上的压力一轻，顿时便可以动作起来。

正当她要发问之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不少的脚步声。

她慌忙转过身去，见得正是刚才还在街道上游曳的居民。

如今正对着少年指指点点，似是在数落他的不是一般。

她刚要解释，正有一个小孩子，推开两旁的大人挤进了前排，他打量了一下那老汉，与那素衣少年。

鼓起腮帮子，一口唾沫便吐在了那老汉脸上。口中还叨叨道：“你个老杂毛狐狸精！这下踢到铁板了吧！略略略！”

说罢，还转过身来，对着那老汉拍了拍屁股，又做了个鬼脸。

少女这才注意到这些义愤填膺的居民，俱是都瞧着那被高高举起的老汉，脸上不时还露出大快人心的表情。

此时，从人群之中，有两员大汉排开众人护送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走到了少女身边。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场中的三人，对着少女行了个礼说道：“多谢，侠女少侠，替咱们杜州城除了这么个妖孽。”

少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底直犯迷糊。

那老人也不惊异，缓缓说道：“这不知来自何处的妖物，天天作弄我杜州子民，搞的这白日内，居民都不敢出户，这妖孽还自称神明，实在狂妄！便是遍问城中的庙祝僧侣，教中哪有这等恶神。竟天天以捉弄子民为乐！”

说罢，老丈用力拄了一下拐棍，似是被这妖孽气的不轻。

而那处被提起的妖物却一声冷笑说道：“你等愚民，为了所谓青龙酒，将康君的祠堂拆了去，本座作弄你们几番，又如何！”

那老人被呛了一口，不由得身子也颤抖了起来，口中不断地说着：“你……你……”

那老汉“哼”了一声，撇过头去，刚要再争。

孤竹却不带表情地问道：“这老汉可曾伤人？”

那老者思忖了一番答道：“不曾伤人。”

“那他可是坏了尔等居舍，破了生庙风水？”

“亦是没有。”

“这老汉可曾作奸犯科？可曾欺侮神明？”

那老者满头大汗了起来，只是见得这少年虽是年轻，说话却是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似是在他面前说谎，断断然会被立即看穿一般。

他颤抖着说道：“亦是不曾。可他将我杜州弄得鸡犬不宁，人人白日闭门，俱是为了防范这等精怪……”

正当他说着，只见得少年将手一松，那小老汉一下子落在地上。

少年人说道：“孤将你束于空中，乃是偿你不敬之事，你曾束孤一炷香，那孤也多不少，双倍奉还，如今事了，你与孤王之间这事儿，便算一笔勾销！”

那老汉将斗笠拾起，阴恻恻地对众人一笑，一扭身子便遁入了土地之中。

那几个大汉刚想去扑，却是扑了个空。

“咱们走，扫了兴致，这酒恐怕咱们是喝不成了。”少年招呼过，还一脸茫然的少女，往城外走去。

面前黄沙漫天，只听脑后传来了那老丈的呼喊：“公子留步！”

不知为何，城外风沙袭人，越发剧烈。

夕阳西下，只照出一片血红，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