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杜州之夜，倒是好巧不巧，便降临了下来。

北风呼号，就连城中也听得分明。

那身后诸人的叫唤声传来，孤竹也不由得停驻了脚步，秦二偎在他的身后，只拿眼儿往人群之中细看。

这黑暗渐落，这些个往日里看起来慈眉善目，又有些朴实的居民，倒是看上去有些个阴暗，若是说起来，倒是比那刚刚借了遁术逃逸的小老儿，更要像是妖魔。

少年转过身来，倒是一言不发，那老汉一脸谄媚的笑容说道：“这位公子，这妖魔为祸我杜州城已久，如今多亏了两位，替我等赶跑了这等妖孽。

此乃我杜州城之幸，小老儿姓翁，咱们这儿都叫我空蝉公，不才被乡亲父老，推举为此处的乡长，这城中大小事宜都由我操办，如今，小老儿想请二位光临我杜州城，以便我一尽地主之谊。

两位可万万要赏光，咱这杜州城，自从被黄沙所覆，来得此处之人当真是越发的少了，像两位这般青年才俊，更是稀少，哎。”

这老人说着说着，倒是叹起气来，少年望了一眼城外这漫天的风沙，似是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曾经这也算是洛城途中的一颗明珠。

沧海桑田，大梦初醒，如今却是换了这般模样。

长庚说道：“也罢，天色已晚，酒水之类的，就不必了，翁相公，便给孤备上一间净室。”

那空蝉公却说：“二位切莫如此客气，倒是折煞了我也，如今时日尚早，咱们这猴儿居也有些时日未曾来客了。

二位不如移步，去那处喝上几杯陈酿的猴儿酒，也算是咱们对两位的一番报答了。”

说罢，这小老儿扶着腰，对着长庚鞠了一躬，而身后的行人也纷纷对着长庚行了个礼，包括那顽劣的孩童，也在那处，有样学样地鞠了个躬。

少年人原本紧绷的脸庞，到了此刻，方才舒缓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伴说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翁老丈，麻烦前头领路。”

这行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由着空蝉公领着二人便往城内走去。

“君上，你说这猴儿酒到底有什么玄妙？我在家中之时，便常听家中长辈念叨，说的是‘这杜州猴儿酒，一日若一杯，赛过天上仙’。就连咱家见多识广的二叔都不时说起，我都要听得耳朵生茧了呢。”

听得少女此言，长庚倒是一笑说道：“这猴儿酒顾名思义，便是猿猱酿的美酒，这猴儿也非凡猴儿，乃是天宫仙殿豢养的异兽，最擅采百果，折百花。

相传，这猴儿酒的配方，便是由上界流传到了这杜州。

为一酿酒师傅所得，于是他依法炮制，训了三只猴儿，这三只猴儿虽不比仙种，但在诸多花果之中进行甄选，倒是不难。

要知，这猴儿天生天养，对于这些物件最是敏感不过，待得猴儿选出果材，再按照配方一一制作，要经十九道工序，过上三年，方才能酿成一批。

故而这猴儿酒极为珍贵，同时又味同仙酒，故而闻名天下，也就不稀奇了。”

那空蝉公听得少年此言，也笑意满满地回过头说道：“少侠有此见识果然不凡，只是祖上严寿公亡故以后，这驯兽之术，已是失传许久，这猴儿居内，也只剩下一只猴儿祖宗了。

而也因着年岁日长，猴祖宗一年里头，只有三四日尚且清醒，这一年内，只能酿上那么一缸酒来，咱们便将这些酒私藏起来，久而久之，这猴儿酒除了在杜州城猴儿居。

他处已是再也喝不到了。猴儿祖宗虽是也教授了几只小猴儿，但所选之材，比不上猴儿祖宗之万一，故而也不成气候呐。

可惜这猴儿酒一脉，到底是要断在我老翁手里了，哎。”老人叹了口气。

顺着大路，便拐入了一处小巷子内，走了不多时，便显出一座木制的屋子来，只见得这屋子连着另一座阁楼，而阁楼下便是一座假山，山石嶙峋，上头正有几只猴儿上下嬉戏。

少女看着好玩，便向着他们招了招手，那猴儿却不耐烦地将手中的瓜果，猛地往少女头顶丢了过来。

少女忙一缩身子，方才堪堪避过，那几只猴山上的猢狲，还朝着她扮了个鬼脸，浑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模样。

少女心中窝火，鼓着腮帮子就要上前与这些猴子理论，反倒是被少年拉住：“莫要失了礼数。”

秦二一跺脚，只能缩在少年身后，跟着老汉入了室内。

只见得这屋内，放了许多酒坛，步入其中，不闻酒味，倒是先有百花与百果香飘来，顿时让少女心旷神怡起来。

除了一侧放置酒坛，那靠近假山与阁楼的一处，则是一堵墙壁，这墙壁倒也不似寻常，上头一连开了七个小门，这小门分布不一，大小各异，有些高不过人的腰际，而有些则不过婴童方能通过。

那老汉笑着说：“这都是些古制了，倒是让两位见笑了。老祖宗以前，便与自己豢养的猴儿同吃同住。

他乃是个‘酒痴’，亦是个‘兽痴’，往日便睡在猴儿居内，这些个口子，便是猴儿从阁楼后山入得室内，与老祖宗一并嬉戏的门户。

如今虽然猴儿渐少，但终究是老祖宗的规矩，咱们做后人的，自是不能坏了。”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你倒是有心了，翁老丈，不知此处，已是有多久不曾打扫了。”说罢，少年一抹桌上，举起手指，在眼底仔细瞧了一眼。

那老人说道：“也算有些时日了，只是往日里都派了人手，在屋外驻守，再投喂些许瓜果。此处，倒是很久不曾有人入内了。”

孤竹也不再多言，跟在老人身后，接着往前去了。

只见得过来，便到了一处净室，四内都落了一层珠帘，从此处向外望去，正见着城墙，往高处望去，却有黄沙漫天，倒似是一景。

那老人走到了珠帘跟前，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一咬牙，引着二人步入其中。

这净室之内，摆了一张古琴，也是许久没人前来，一旁的香炉盖上，都落满了灰尘。那老汉，似是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才说道：“我祖上严寿公，有一知己，乃是一瞎眼琴师。此处，便是那琴师栖身之处。严寿公曾听琴师说道‘若能一听风声，倒也不差，可知黄沙之色，风缕之轻。’

是时，祖上已是借着猴儿酒已是名满天下，家财万贯，便买下了自猴儿居，此间屋舍以北的通途，专为这琴师闻风听沙，说来，二人也是难得知己，一个酷爱美酒与驯兽，而另一个也是弃不得杯盏，放不下琴弦之辈，最终两人先后故去，只余下这座别馆。”

秦二听完，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刚想去触碰那琴弦，却被老人一拦，慌忙收回了手。

“小姐，这乃是我祖上遗物，还请见谅。”秦二点了点头，这老人又引着二人往前走去，二人也这才发现，原来此处虽是窄小，但却别有洞天。

这一猴儿居更似是一道长长的走廊，里头不仅有琴师与酒师的寝室，还有藏酒的地窖，宴客的餐厅，亦是有猴儿浣洗之处，可谓是一应俱全。

只是如今家族伶仃，这老人的子孙，虽有酿酒客，却是只会依赖那些猴儿，酿的倒是一些劣酒，成天醉生梦死，做着春秋大梦。

而老人虽兢兢业业，但毕竟天赋有限，酿出的酒平平无奇，不足那猴儿酒万一。

三人到了会客厅，分宾主坐下，那老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二位，可是觉得猴儿居如何？”

少女率先抢答道：“除了那些个泼猴儿，无论那样都是极好。”

她到现在都在记恨那些个顽劣猴子，这般神情，倒是逗得老汉哈哈一笑。

说道“这猴儿向来如此，你说他通晓人性，但你又没法在他处讨得好去，不过，猴祖宗若说是像是猴儿，倒不如说已有了几分人性，只是口不能言，哎。”

少年人取过一旁的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他放在鼻下轻嗅说道：“老丈，你是否觉得，若是无这猴儿酒，反倒便没了这般负担？”

那老人被少年说的一愣，呷了一口茶水，似是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方才醒转一般说道：“公子所说，倒也是无错，我等翁家人本是杜州城中寻常酒匠，自有了这猴儿酒，有了这猴祖宗，这自己酿酒的活儿，便已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杜州本就是酿酒之地，几乎家家户户都通晓，酿酒之秘，若要说出来，自有百花酒，杜先酿，更有星灿酒，罗青，丹泉饮，种种之名目，不下千种。

我翁家本是最擅三生闲，只不过如今，天下皆知我翁家猴儿酒，却是早已将三生闲忘了个干净，就连自家子弟，都没几个记得这般名字。

三生闲，三生闲，老祖宗，恐怕便是想着让我等三生闲适，六世流离，故而有了这猴儿酒，有了猴儿仆罢。”说罢，这老人也似是语带愤恨一般，叹了口气。

少年喝了一口茶水，将茶具摆在竹桌上，外头仍是狂风怒号，只是黑夜之内，丝毫都瞧不得真切。

“前人之过，无从评说，三生闲之名，倒也曾听闻，只是没想到已是如此古旧之事了。如今，杜州冷落，老丈，你可有什么打算？”

少女正觉得其间有些许沉闷，却觉得两腿间，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似是竭力在往外钻了出来。

她瞧了一眼正坐在一旁的少年人正与老汉交谈甚欢，她也不敢发出声音，只得紧张地去捂住了那攒动的裙摆。

那物件挣扎的气力却是巨大，她竭力按住。

还是让他不停翻腾，她抬眼，却见得那老汉似是正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往此处看来。

正当这时，她的心口，却似是传来一句话语：“莫要动手！快，告知你身旁那位小哥！快快退走！不然定有灭顶之灾！”

她听得此语，如遭电击，她低下头来，却露出一顶小小的斗笠，那斗笠之下，正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他将斗笠一托。

正是一张狐狸的面庞，面露狡黠，正望着她。

此时，窗外风沙，似是又紧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