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一架马车在荒原之上飞奔。
身后的城池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即便隔了三里地,都能听闻其中惊天动地的怪兽咆哮之声,那些未曾来得及从城中奔出,亦或是徒步行进的人们,都统统化作了漫天尸潮的一部分。
吉州城的陷落,已是尤可预见的事情了。
秦二望着窗外,不由得出神,或许明日,便有许多自洛城而来的道人,将那些尸潮一一收复,而当朝天子也会为这般道貌岸然的道人们,分下赏赐。
她紧紧攥着窗户上的条幅,身后的少年人正闭目靠在车璧上,脸色惨白,那柄长剑已是被弃置车外,恐怕刚才一番折腾,也让少年人使尽了全力。
这一路行来,花树并无,只有黄沙与些许绿洲,几许城池,有酒有赌,千金散去,灯红绿巷,但她仍是觉得极为快意,只是吉州一难。
她看着怀中酣睡的老狐狸,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只觉得乘坐的车马发了疯似得奔跑了起来。她不由得紧紧抱住怀中的老狐狸,身后的少年似是也醒了过来。
“只是赶去首阳山,让车马快了些脚程。”他淡淡地说道。
秦二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孤竹却直起身来,掀开门帘,往外去了,少女撩开一缕门帘,只见得少年站在车上,狂风吹拂着他的脸颊。
而身侧的石苏却仍是缩着身子,也不言语,只是双手仍是紧紧握着缰绳,生怕两匹驽马失了方向。
月光漫洒在少年身前,泄于车上,如一地银光。
少女却瞧见石苏怀中似是有些许液体淌到了车上,滴滴答答,液体的声音清晰,而动听。只是在少女听来,却是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她听到孤竹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尽力捂住自己的嘴,可是怀中的老狐狸却悠悠地醒来,一脸好奇地望着面前的二人,“吱吱”地叫了一声。
石苏仿佛听到了身后的声响,缓缓转过身来,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秦二看见他胸口已是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已是染满了他的胸前。
他见得秦二,脸上却露出了腼腆的模样。
他伸出一只手来,疯马奔腾,月光不灭。
那张姣好的容颜,似是枯萎的花朵一般,逐渐消散在风中。
“秦……又……帘……此番,我倒是有念对吗?”
他缓缓躺倒在了少女怀中,鲜血浸透了少女的长裙,空气中唯独留下孤竹的叹息,与耳旁的过风。
长庚从腰间取出一枚木匣,那少年的尸身缓缓没入了木匣之中。这一匹车马之上,唯独余下两人一狐,仿佛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少女已是泣不成声。
孤竹背靠着她坐了下来,轻轻地说道:“孤王要去首阳山了。”
少女却不应答,孤竹苦笑了一声,抓起酒客狐留下的酒盏喝了一口接着说道:“首阳山上,有孤王之后,余下的三十万兵马。孤王便要在首阳山起事了。”
少女却嘶喊着说着:“君上你为什么要一意孤行,那术士曾说你可能会战死山壁,如今看来,不是首阳山又是何处?”
长庚却无反应,只是继续说道:“即便如今不去首阳山,未来也得去到此处,所谓命数,只要你将其轻轻拨动,那他便要开始行进,无论是你如何挣扎,都难以挣脱。
你可与此处下车,或是首阳山下,桃溪镇再行离去。孤王无法陪你再去洛城了。”
秦二怔怔地望着少年人说道:“君上,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孤竹看着车外,说道:“没有赶与不赶,只是如今不言,未来又有何种?此上首阳,福祸不知,孤王不愿你再犯险地了。”
秦二缓缓张开臂膀,将少年紧紧拥入怀中,说道:“秦二不走,只要君上不逐我离去,秦二便随着君上行至终焉,不复退。”
少年人回过头来,只见得往日神采飞扬的他,眼底已是尽是黯淡,他抱住秦二,不再多言,车外清寒,策马奔腾。
孤竹凑上了少女的唇角,秦二生涩又有些畏惧地退出一些,少年却不依不饶地轻轻按住她的云鬓,两双冰冷的唇瓣,终究贴合在一处。
月光之下,别有心事。
吉州城中,如今已是化作了一座炼狱。
民房被烈火点燃,统统倒伏下来,而那些被烈火炙烤的尸首,与横死当场的居民,都通通融入了地底翻涌的尸潮之内。
无数尸骸咆哮着寻觅着新的同伴与猎物,新生的木须兽,原本是狩猎活人的怪物,如今却化作了这些尸骸的目标,那坚若磐石的外壳,也抵不过成千上万尸骸的噬咬。
最终被瓦解分开,那还未消化完全的尸体,也被那些亡灵,从腹中拖曳了出来。欢欣鼓舞地融入到了这群亡者大军之内。
而在天空中不住盘旋的却是有三个道人,其一身着一件黑色的羽衣,却是个女子,装束不似寻常道姑,反倒是有些与方士相似。
她“啧”了一声说道:“今日,教中摆出如此之大的阵势,却未能将孤竹君擒下,当真遗憾。”
冲天的火光,将她的面容映得通红,满头青丝随意盘在头顶,也不加何等装饰,身材匀称,若是让盘州之中的登徒子看到,免不得又要调戏一番。
而她身侧的另一人却懒洋洋地伸张了一下四肢说道:“教主只是命我等将吉州毁去,搜捕孤竹本就额外之事。
教中另有安排,不过,若是在此处能将孤竹与其残党,一网打尽倒是极好,没有拿下,也无大碍。
有心思操心孤竹,不如想想,如何将这尸潮毁去,教中所要的,一是吉州术士覆灭的消息,另一个,则是吉州这块宝地。
这般地界已是失控,早早处理为上,不然,反倒是有些难以对教主交代了。”
而另一人却是孤竹的老相识,司徒道人,如今他还是一身红衣,背上配了两柄宝剑,一红一紫,在黑夜之中仍是发散着光芒。
“孤竹如今不过是丧家野犬,党羽除尽,剩下的便容易许多。”
那羽衣女子说道:“我常驻漠北,不知如今洛城中已是何等情景了。”
那懒洋洋的男青年说道:“洛城仍旧如此,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无量天尊,这般勾心斗角,也非我等修道人之福了。”
司徒道人看着下首的景象不由得说道:“自古乱世方才是道人建功立业之机,昔年,□□便是得了先师助力,方才有了这般气候,如今,皇室气运衰弱,若是不趁机做些防范。
难免重蹈从前道门的覆辙。修道本就入世与出世共存,寻常也。”
那羽衣女思忖了片刻,却是说道:“现今,洛城是否已经被秦家渗透了?”
这一言语一出,倒是让其余二人无从言语。
那女子又说道:“我看孤竹身旁,常常陪着一少女,若是我不曾记错,这少女与我昔年入秦府之时,见过的秦二小姐面容相仿。”
那青年笑着说道:“此事,司徒兄已于我等说过了,若是将秦二小姐与孤竹君一并斩杀,恐怕也能稍微挫一挫秦家大公子的气焰吧。
如今此人端坐幕后,手下党羽却已席卷天下,外人不知,我等却是能够知晓其中底细。”
羽衣女却说:“莫要惹得秦家,秦家大公子并非好相与的主儿,到时候,闹将起来,于我等不利。不过我看那孤竹去向,恐怕是上首阳山,召集旧部了。”
那青年望着天边,说道:“无量天尊,恐怕,他是要替我等做嫁衣了。”
说罢,月光之下,不由得响起了三人肆意的笑声。
等到清晨之时,一架马车忽然摔在了首阳山下,桃溪镇的郊外。
两匹域外爪黄瘫倒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任他是域外宝马,也架不住这般星夜兼程,发了狂一般的奔腾。
如今已是抽尽了余力,生命力缓缓自他们的身上消散而去。那后头的车驾,摔在地上,顿时摔了个四分五裂。
从中间忽然站出来个少年人,他踢开依然破破烂烂的碎片,一把从废墟之内,将一人拉了出来。
只见得是个少女,怀中抱了只毛发发白的秃毛狐狸。
“此处倒是景物依然,没什么变化呐。”孤竹望着不远处的一座村落,悠悠地说道。
秦二循着少年的目光望去,略感好奇地问道:“君上,你曾来过此处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或许,有一千年了吧。”少年点了点头,自昨夜以后,秦二或多或少,觉得这个曾经触摸之后,寒意刺骨的冰块,已是不再那般冻人。
他却接着说道:“孤王的两位兄弟埋骨此处。”似是想到了什么难言之事,少年人又止了话头。似是一下子沉浸于怀念之中。
“君上!”少女忽然唤了他一声,将他从怀念之中惊醒了过来。
他侧过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君上,你当真姓李,名长庚吗?”少女笑着问道。
少年却微微一笑说道:“孤王名长庚不假,只是历代孤竹岂会用此姓,孤竹国君为‘墨台氏’,此为姓,墨台长庚,可要好好给孤王记住,莫要忘记了。”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便是去了冥府,也会好好记住!”
却忽然被少年敲了一记板栗,孤竹笑着说道:“莫说冥府,便是你秦府,你都去不得了。”
少女却一本正经地站在少年跟前,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女乃是辽西郡秦氏二女,名又帘,在家中排行老二,家中上下具是唤我做秦二,君上若想忘了,便忘了。小女子不足挂齿,不劳君上挂心。”
少年却是被秦二这番模样逗得笑了起来。
秦二说道:“人家那是千金逗美人一笑,就不知君上这一笑,又抵得上多少金山,多少珠宝呢。”
少年却不回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秦二,忽然从她怀中取过酒客狐,抚摸了两下,便任由他入了此处山林。
“便让他在此处修养,等孤王夺了这天下,重建琅嬛,再将他带去旧地罢。”
清晨微光,缓缓落下,那河畔的薄冰,慢慢融化,小桥流水,可有知音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