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矶郡之中,总共有三座高山。
一名甫梁,玄矶郡中第一高峰,拾樵山人俱言,山中有白鸟集聚,山中有潭,山水相映,据说更有神仙洞府,有灵居于其中。年年岁岁,上山访仙者,不绝如缕,有闻仙者。尽皆不言。
其二曰杜瑞,比之甫梁略低,乃是除去吉州之外,术士聚集之所,与吉州不同,杜瑞山上的方士与人世几乎不曾相闻,同时对中原道门更是势不两立。
因为各色方术,杜瑞山尽是阴云密布,终年不见天日。
其三则为首阳,乃是古贤之山,据说曾有贤者死前前往此处,效仿伯夷叔齐,坐化于山间,只是这等志向高洁之士终究少数,也有贤者追随之徒,于首阳山脚下的桃溪镇聚居。
他们教化众生,摒弃荣华,故而此处山清水秀,不闻商贾之声。
唯有鸡鸣人语,犬吠相应。
秦二与孤竹缓缓步入镇中,有孩童从两人身侧跑过,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除去清明前后,此处并无常来之人。
故而两人便似是不速之客,只是少女有异域之美,而少年则丰神玉秀,引得此处之人频频侧目,倒是寻常。
“你便在此休整梳洗一番,午后上山。”少年笑着说道。
两人找了个孩子打听了上山的路径,这孩童的父亲刚巧赶来,听得两人乃是参拜先辈,故而热情地将二人引到家中,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两人暂时居住。
那村民说:“若是没有这些先贤,此处孩童也好,咱们这辈也罢,都不会识字听教,或许也如同别处一般,目不识丁,汲汲营营,便是一生过去。”
秦二听得有趣,不由得问道:“可如今不也只是些田园牧歌,我瞧此处虽是阡陌交通,井井有序,但似是比外头那些聚落,更为贫瘠一些。”
那村民大笑着说道:“这位姑娘,有时候,富裕之处,并非家乡,自在方寸,却胜似家乡。”
说罢,便留下一脸茫然的秦二,背着锄头唱着乡间小曲,便走了开去。
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正巧见着少年正看着她,脸上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上,我有什么说错的吗?你为何这般笑我?”
长庚说道:“到底是个傻孩子,不懂其中妙处。若是换做孤王,千年之前,携侣长住此处,未尝不比统摄两国来得快乐许多。‘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这份恬静与心境,具是千金白玉换不来的。他们可是比孤王都要快乐得多呐。”
他叹了口气,只是面前的少女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伸出手,扣了把她的鼻尖,将她吓得“呀”地一声,叫出声来。
“我只想再看看这大千世界,我十来年,只见过那一方天空,除了一方天空,便是四角屋檐,自由不为何物,但若是寻得,便死去也无憾了。
但,但现在或许,这般死去,也有遗憾了吧?”少女似是自问自答一般。
“为何?”少年问道。
秦二盯着孤竹,刚要说些什么。
那大门却被一个童子推开,只见得这束了两个羊角辫的小童,将两碗米饭与几碟小菜,放在两人桌上,嘿嘿一笑,告了声歉,便走了出去。
倒是似将一池春水,搅了个两缕褶皱。
再也不复原本模样。
首阳山山道,极为平整,当地的村民死后已是葬在山上,故而即便没有这些外来之人,这山也不是那般静谧。
漠北之地,多有山民,自古以来便是以大山的子嗣自居,故而死后归于山脉,亦是寻常,山地抚育了人类,人在死后归化山地。
种种行为,循环往复,不曾止息。
哪怕这些饱读诗书的圣贤之后,都不曾将这等传统改变。秦二踏在此处,她是头一回入得山来,这山中绝景,在她看来,具是新鲜不已。
偶有小兽在林地间徘徊,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误入林中的过客,亦是抬头可以见到早已空置的鸟巢,少女想着或许,过上不久,待得万物复苏,那些倦鸟便会从远方回到此处。
孤竹对此处却是熟门熟路,引着少女离了山道,自一处林地走了进去,这处林地与其他地界并无二致,只是孤竹似是极有信心。
孤竹在前方将林地劈开,拓出一条只容许一人通过的行路来,行了些许路,少女只觉得一阵刺目的日光照射了进来,正打在二人身上。
她悄悄往外看去,只见得脚底云海翻滚,无数罡风来回穿越,她这才感觉头脚冒汗,看了看日头,竟是走了一个时辰。
少年则一脸肃穆地望着山崖间,又瞧了一眼,那山巅,尚有一些距离。
此处绿地已是绝景,只余下嶙峋的山石与陡峭的石壁,少女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老人的话语,少年在侧,看不出丝毫心境的波动。
似是已将那个预言抛在了脑后,他率先往前走去,却伸出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秦二的手掌。
少女轻轻地拉了一下,少年回过头来,见得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转用一副温和的容颜,轻声说道:“纵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孤王本就已是一个死人了,这生死明灭,又有何等可惧。”
秦二听得此言,已经知道,他这前去,一往无前。
她点了点头,也不言语,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孤王的两位兄弟,乃是大贤者,比之他们,孤王不过是个来历稀奇,又空有巫术的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少年忽然说道。
“他们的贤能与无私,孤王或许再过千年都难以理解他们的心境罢。”
少女似懂非懂地望着少年,只见得他随着一步步往前跨去,容貌逐渐从稚嫩,渐渐转作沧桑,那满头的青丝,也化作了飞霜。
待得山顶,他已经化作了一个迟暮的老人,只是脸上仍是那般坚毅与清冷,忽然天边落下了一阵雪。
少女隔着雪片,见得他缓缓转过身来,已是原本面貌。
他在虚空之中轻轻一抓,只见得两人初识之时,他所着的那件黑色大氅,已是落在了他的手中。
他走到她跟前,为她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意。
“只是未曾想到,还是这般合适。”
“君上……”少女唤了一声。孤竹却未回应,他引着她往前走去,那细密的雪子,落在地上,积起浅浅一层。
她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脚印,交叠在长庚的步伐之内,似是一体双生一般。
两侧的树木怪异地扭曲成不同的形状,不多时,少女与孤竹已是走到了一处洞穴前。这处洞穴却是深不见底,只是不知为何,这洞穴里头似是透出几许光明来。
“你在此处莫要离去,若是一个时辰之内,孤王未从中归来,你便速速下山去,桃溪镇中,自然有有德之士,不会眼睁睁地看你落难。”
说罢,少年将少女拥入怀中。
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道:“若是孤王千年之前,遇上的是你,该有多幸运。”
也不待少女反应,他抽身离开了她的身侧,头也不回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此地的雪越下越大,秦二在辽西郡却是从未见过落雪,这纷纷扬扬如同鹅毛一般的雪子,她伸出手抓了一把。
却抓了个空,如同梦中折空花,水中捞明月,它便从她的指尖滑落在地。
远处的云朵聚成一团,西风正烈,只是从山崖,已是瞧不见一丝一缕的陆地。
秦二仿佛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仙境,她不由得想起梦境之中,那个为众星环绕的仙宫来,却又觉得似是有些可笑,摇了摇头。
那黑暗之中仍是一片死寂,并无回响。
她瞧见那处松树上,忽然多了几缕青色的光芒,在大雪纷飞的景象里,极为惹眼。
她走到那松树下头,却不见了踪迹。
正当她漫天寻觅那光影之时,那黑暗之中,忽然冲出了一个人影,只见得他一身素衣。
她慌忙走上前去,此时少年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
他也瞧见了秦二,连忙一个飞扑,将她压在身下,只听得身后簌簌簌地飞出许多长矛,直直地钉在了那对面松树上。
将那些松树齐根劈断。
少女还未反应过来,却被孤竹一把抓过,往山下来回之路赶去。
“君上,这是怎么了……”
“此番是孤王算岔了,中了圈套,快快下山,还有一线生机。”他每说一句话,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少女往身后看去,只见得无数枯黑的骷髅,手持各种兵刃从山洞之中追逐了出来。
她抿了一下嘴,也不顾自己的疲乏,夺命一般,跟在了少年的身后。
忽然听得天空之中有破空之声,少年赶忙停下脚步,地面已是出现了几十支玄黑色的长矛。死死挡住了少年与秦二的去路。
孤竹往天空中看去,只见得天空之中,已是有了十几名背生双翼的怪人,□□着上身,正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而身后的骷髅也已经追到了不远处。从那成群结队的怪物之中,缓缓步出了一个老人,只见得他一身墨色道袍,手中执了一柄木剑,正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两人。
而不知从何处,忽然显形出七八个白衣道士,领头之人,手中执了一根拂尘,挥动之中,亦是有雪花落下。
“孤竹君,此番你已是在劫难逃了。”
那天边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
而少年却一言不发,只回过头,挤出一个笑容对着秦二说道:“莫慌,好好,活下去。”
说罢,也不再多言,向着那些道人冲了上去。
死战犹悲歌,唯有腐草萤,扑闪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