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首阳山绝顶，便是一条道，自山脊往山顶无住地攀登。

虽不如中原九华，猿猱难登，但仍是漠北第一险峰。

秦二看着少年在那一刹那，仿佛有一丝生死勘破的模样，他那么转过身来，对着她笑如春风，身后的白骨骷髅，与白衣剑客，悬浮于空中的灵兽妖物。

矛戟如潮，剑风正烈。

秦二很想对他说，活下去罢，向着这些败类投降。但她终究没有说得出口，她知道那个骄傲凛然的孤竹，哪怕将这条性命抛却，都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如今他两手空空，衣袂翻飞，大步往敌手之中走去。

她却无力动弹，她只能站在悬崖边沿，望着他撕裂羽衣巫祝的双翼，夺过白衣人手中的长剑，挥剑斩落不断涌来的亡灵与道人。

那黑衣黑袍的道人只望着他在人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那些遣入阵中的道人几无一合之将，不出片刻，少年人的脚边尸骸枯骨与纷落的黑羽已是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只见得少年一剑削下身侧最后一位道人的首级，其余诸人不由得露出了惊恐的面容，纷纷后退一步，担心这个杀神将自己砍得四分五裂。

就连那些白骨骷髅，都不由得震颤起来。

而那黑衣道人叹了口气，缓缓将笼在袖中的双手伸了出来，一边说道：“孤竹君，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千年君王不由得转过身来，将长剑抖落一地血痕，眼睛微眯，却不说话，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孤竹君毕竟是统摄两国的君王，若是不记得在下，也是应当。”

那人看少年不曾搭话，也不气恼，他缓缓从身后解下一把佩剑，继续说道：“只是此役之后，你便是到了冥府，也莫要忘了，今日斩杀你的乃是神霄派祖月庭的黑川道人即是了。”

话音刚落，秦二不知为何，却似是被乱光炫目，眼底尽是一片明亮。

她只见得看到那老人的手中，那把长剑犹如出海蛟龙，一飞冲天，待得光芒散去，她不由得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只见得老人手中的长剑已是一记贯穿了少年的胸口，少年呆立在原地，那伤口处不曾有一缕鲜血流出。

只见得一处苍翠缓缓爬上了剑刃，那些碧绿落在雪地上，忽然之间长出了几缕嫩苗。

长庚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他奋起身上残余的气力，荡起长剑，将黑川道人一击逼退，不知何处而来的巫祝，俯冲了下来。

他将头一偏，却是被那人抓破了发带，长发倾泻了下来，遮住了他半边侧颜。

他长身立于原地，一言不发，往天边一挥剑，那只袭扰于他的羽人，在空中被切成两段，一声哀鸣落入了万丈悬崖之内。

那自他胸口缓缓滴落的绿色，化成了一方小小的绿洲，脚下还是身旁的嫩苗，都飞速生长了起来。

他艰难地转过身，望向崖边的少女。

她原本俏丽的容颜，如今已是梨花带雨一般。

她便站在那么近的地方罢，少年想着，他伸手将那柄剑从胸口取了出来，随意地丢在一旁。

那苍翠之色越发汹涌，他眼底尽是过往的岁月。

他自竹中降生，少时为孝子，及冠为贤君，他不曾有过好友，也不曾被人那么看着。

那些白骨骷髅，与道人已是退在外围，静候自己死去了罢。

雪花尚落，他扭过头去，少女正一步步地往他的身边走来，那些嫩竹刺透她的皮肤，穿裂她的脚掌，她仍是不管不顾，就那么往他走来。

他只觉得浑身的气力在飞速地流失，而脚下的竹林，却越发茂盛，而她，却越走越为艰难。

穿过这片密林，便是悠久的相守了吗？

他似乎听见她哭着喊着自己的名字。

孤竹回过头去，对着已经将要挪到他身旁的少女笑了笑。

山顶的大风，裹挟着雪花，与漠北的孤寒，将他的身形吹起，竹林之内，竹叶摇曳，发出恍若风铃一般的声响。

少女看着跟前的少年人一丝丝地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朦胧的虚影似是对着自己张开了怀抱。

她运起剩余的气力，猛地向那身影扑去。

却是扑了个空，重重的落在了竹林的中心，手臂与大腿都被那竹子刺穿，鲜血如泉涌一般。

可她却是顾不得疼痛。

秦二不停地在原地寻觅他的踪迹。

只是雪花落满了林地，可她却一无所获。

之前退去的道人与巫祝却悄悄地围了上来，他们站在竹林之外，静静地打量着这一片林地，与林中若隐若现的少女。

那黑衣道人走上前对着林中的秦二说道：“秦家二小姐，如今妖孽已除，此地妖气盘踞，遍生异物，你且快快退去，不然休怪老道无情了。”

那秦二却不为所动，她的泪痕不知何时已经干竭，她抬起头来，对着那班道人冷笑了一声，林中却飘荡着一片片绿莹莹的光芒，似是夏夜的荧虫一般。

那班人见得女子这般模样，倒是天上那群羽人先行发难，只见得那成群结队的羽人一声鸣叫，一个猛子便从半空之中往林中扎去。

忽然那阵雪，停了下来，一阵大风吹来，将这些羽人吹得东倒西歪，一时之间，竟是把握不住方向。

紧接着，不知为何，原本明亮的天空，忽然灰暗了下来。

黑川道人皱了皱眉头，往天边望去，只见得不知何时，一块巨大的乌云已是遮在了诸人头顶。

他朗声对着天边高喊道：“何方高人，阻我神霄派行事？”

那天空之中，却无回应，只有无数绿莹莹的光点，在林地之中乱窜。

那黑川道人说道：“此处，乃是我神霄派所获之地，阁下如此藏首掩尾，恐怕不是君子所为。”

大风来的快，却也去得也快。

那帮子巫祝抖擞了一下羽翼，在空中重新稳住了身形，黑川向着那群怪物打了个眼色，只见得他们又往林中冲去。

只是这时，空中忽然落下了雨来，这雨彷如春雨，打在道人身上，却全无寒意，反倒是有些暖洋洋的感觉。

只是黑川眉头却是更为紧皱，这雨势来得蹊跷。正当他细加琢磨的时候，却听得空中那帮羽人一声惨叫。

他忙往空中看去，只见得空中不知何时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透明网络，将这些羽人一个个交缠在空中。

雨声渐落，空气之中，洋溢着欢脱的气息。

而道人之间，却是满是压抑。

那些羽人便如落入了蜘蛛网之中的飞虫，任由那人随意摆布。

黑川道人又想再言，却听得天空之中一声闷雷，一道雷蛇便直直劈在了白衣道人的人群之内。

黑川隔着竹林正望见林中少女正恶狠狠地盯着诸人，仿佛是失了幼崽的母兽。

“雨声渐大，雷点也落了，诸位还不赶紧回家避雨收衣，在这处闲等又是所为何事？”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轻佻的声音。

黑川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得白衣道人之中，正站了一个青衣的男子。

只见得他一身素色长袍，两手空空，长发披散在一侧，眼生双色，面容温和，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腰间悬了两块玉佩。

长风过境，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颇为悦耳。

眼底眉宇，便有一副浪荡人间的纨绔模样，只是温声漫语尽是调侃，只是这举手招风，落手惊雷的本事，不由得让黑川心生畏惧。

只是此人站在人群之内，若是他不曾言语，恐怕自己即便是横死当场，都无从发觉。

他刚要问询，那春风满面的少年却变了颜色，他背过双手，也不去看诸人，呵斥道：“无胆匪类，还有话可说？还不快滚。”

那群白衣人之中不乏年少之辈，听得这般辱骂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见得有几人已是将长剑拔出，便要杀上前去。

反倒是黑川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他瞪了那些弟子一眼，却恭恭敬敬地对着少年人做了个揖，说道：“贫道这就带门下弟子下山去，不知此处是上仙道场，多有搅扰。”

那人转过身，手中似是一扯，那些羽人一下子便往白衣人群之中砸了过来。

“这些个鸟人我便不要了，这话说的方才像样，这样吧，看你还算识相，跪下给我叩三个头，便自行下山去吧，我也不多做计较了。”

那人却是一时之间便变了三副面貌，最后这言语好似一方混世魔王，地痞流氓，那些白衣人气的浑身发抖，领头的黑川却说道：“阁下法力高强，只是我们乃是神霄派门下，此番言语，是否过激了？”

老人言语中却也硬气了一番，虽像是规劝，但硬要说来，反倒是更似威胁。

那人看了一眼，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老人只觉得肩背一阵大力，生生把他压得跪了下来，另有一只大手，按着他的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连捶了三下。

只敲得山石迸裂，身后的白衣人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而那少年人却好似没事人一般吹了声口哨，说道：“若是刚才这般顺从，恐怕便没有这等事故了，是吧？黑川道长。”

那老人站起身来，拿手指指着少年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而那人却笑着说道：“一两百岁的人了，却要与我这般怄气，不该，不该。”

他似是也有些乏味了，随意地往诸人身旁一推手说道：“这头也叩了，人也杀了，速速下山去罢。”

随着他的出手，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将诸人一起推下了山去。

而少年人这才直起身来，他伸了个懒腰，往那片苍翠欲滴的竹林之中，远远望去。

那少女双目无神正在林中发愣，仿佛林外这一系列变故，都与她毫无关系。

他叹了口气，天边的雨云缓缓散去。

只空余下那片残照，与不曾退去的林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