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秦绍正沉着脸一身戾气,阮氏大气不敢喘地立在一旁,脸色乍青乍白。慕宁在屋外侯了好一阵子,待屋里头的气氛略松了些,方捧了茶盘,恭恭敬敬奉了上去。
见着自己的小闺女,秦绍满身的气也端不住了,他心里头莫名浮上几分愧疚难堪,竟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女儿。
慕宁凉悠悠瞥了一眼阮氏的脸色,而后携着一抹笑伸手为秦绍搭脉:“父亲可不兴如此动怒,您身子才好,再有个什么就是损耗精神了。”
秦绍僵着脸叹了口气,沉声道:“朝堂之事已是如履薄冰,家中却又出此丑闻,家宅不宁,前庭必崩。”他说着当真上了火,也不顾及慕宁就在跟前儿,起身指着阮氏就是一通的责骂:“妇人之见,败其家门,我竟不知,家里何时已经成了这么个腌臜地界儿。”他脸色铁青,气得捂住心口一阵急喘。
慕宁皱了眉,上前扶住秦绍,搀着他坐了下来,而后半蹲着仰头道:“父亲息怒,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您如此动怒实是不值!”
“前头是那么个模样儿,家里又是这么个情形,为父要这身子还有何用,家宅不宁,家门不幸啊!”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慕宁垂眸,规规矩矩起身束手而立,心中却在忖度秦绍这话有几分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丫头啊。”
秦绍蓦地唤她,慕宁愣了一下才应了声,却见秦绍面色和缓了不少,神色莫辨地盯着她瞧。
“你来这儿是不是有话跟爹说?”
爹?慕宁心里头冷笑,这样亲近的称呼她几乎是下意识避了开来,而如今秦绍居然自称一声爹,而非父亲,他又想做什么呢?硬的不行来软的?她不动声色地笑了下,道:“女儿听说府里头出了人命官司,怕爹气出个好歹,所以来给爹切切脉。”
秦绍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慕宁想了想,含糊道:“虽然知道,也知道的不多。”
秦绍竟然丝毫没有瞒她,将云枝之死解释的通透明白。
云枝被捞上来时人已经看不出个全乎模样儿了,肚子里孩子一事还是府里头有了年纪的妈妈瞧出来的。照理说,云枝这孩子已经有了日子,当与府里头的娄管事父子无关。谁知道当即就跑出来个小丫头,说瞧见过云枝和娄管事父子两人一道厮混,还说平日里管事父子多有不轨之举,几乎淫·遍了府中大小丫头。听了这个话,秦绍才开始重视起来,寻了家里头的大大小小的管事婆子,这才知道府里头有多没有规矩。盛怒之余,却又见着了云枝房里头秦逸赏下的玉佩。这会儿此事就耐人寻味了,兼之有人同他说秦逸素日与云枝这个丫头甚为亲厚,多有往来。若是云枝当真是秦逸的人,那么娄管事父子绝不敢上手,若她不是秦逸的人,那块玉佩就没法解释了。所以这事自然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寻个由头,不管对错,处置了娄管事父子,一个就是寻根究底,让秦逸拿出个章程来。
其实明眼人一瞧便已知晓云枝腹中之子大有文章,慕宁先时未曾细想,这会儿算来云枝入府时日还短,就算有个孩子,如何会是娄管事父子的呢?那么这中间她接触过的男丁便个个都有由头了。其他人自不必说,只说秦逸,那玉佩就已将他牢牢钉在了这件事上。只是人死如灯灭,万事已成空,云枝不能开口,而除了玉佩,也再无人能拿出任何证据,说秦逸与云枝有何首尾。秦绍不能隔房管的太宽,且此事说出去不大好听,算来算去,不管云枝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也不管她是自己投井,还是为人所害,此事就只能是娄管事父子做下的。
想到这里,慕宁不由敛眉,若是娄管事父子当真是云枝之事的替罪羊,那么为了让这件事彻底掩去,秦绍还会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呢?
思及此,她试探道:“那云枝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大哥的,还是……”
秦绍摆摆手:“没生出来不算人,不管是谁的,既然牵扯了姓娄的一家子的几桩公案进来,那就不能不问,不能不管,否则到了秦家的家声就要彻底败了。”
阮氏心里头忐忑得紧,有心转圜一二却又怯不敢言。慕宁也并未多话,只听秦绍接下来的吩咐。
“然儿啊,照你说,娄管事父子应当如何处置?”
话音方落,阮氏便接茬儿道:“老爷糊涂了,二丫头才是这么个年岁,如何能管得了这事,不若就交给妾身……”
“交给你?”秦绍沉沉盯着阮氏,冷笑道:“你若能处置,家里断不至如此!”
屋中默了片刻,慕宁稳声道:“既然娄管事父子是咱们家的家奴,那不若就寻个人牙子来,卖到穷乡僻壤,深山老林里去服苦役也就罢了。”
阮氏盯着慕宁的背影,快把她盯出个窟窿来,秦绍却是怒其不争地连连叹气:“想了半晌,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慕宁敛眉,家奴犯了错,寻人牙子发卖出去难道不是顶重的惩罚了吗?听秦绍的意思,娄管事父子也不能送官纠办,她想了想,又加了句:“打二十板子再赶出府去。”
秦绍仍是摇头。过了好半晌,他叫来长随,耳语了几句后,带着阮氏和慕宁一道站在了屋门前。
小厮长随在院中摆了两条长凳,另有四个身高体壮的仆从举着厚重的板子立在长凳两侧。见这架势,便知是要给娄管事父子一番教训了。慕宁想了想,走到秦绍身侧福了福道:“父亲有事处置,女儿先行告退了。”
秦绍摆摆手:“今日这事,就是你不来,为父的也要差人带了你来。”
慕宁不解。
秦绍道:“你也年岁渐大了,不能还是一团孩气,全不知事。你和你姐姐不同,你自幼长在外头,也有些见识,若是你姐姐在家,这样的事莫说让她来管,就算是听也不会让她听的。”
慕宁只是垂头不语,又闻秦绍道:“为父知你心有成算,只不过就算是玉也要经了雕琢,
今儿这事,就算是为父给你长个见识,之后若有何心得,就到前头书房来和为父说说。”
说话间娄管事父子就已经被架在了长条凳上。慕宁下意识攥紧了茯苓的手,只觉眼前场景甚为熟悉。仿佛凉州之时,凌昀也曾让她看过这般情境。
往事历历,不必佯装,她脸上便已显了几分怯色。
“给我打!”
板子应声而落,无半分留情,秦绍站在慕宁身侧,神色淡然地盯着她的脸色瞧。每每她要转脸回避,他便吩咐人拿了板子往茯苓的脸上抽,慕宁不忍茯苓受了挂落,只能强撑着瞧着长条凳上的两人渐渐变成了一滩·血·肉。
阮氏早已吓昏在了婆子的怀里,慕宁扶着栏杆慢慢蹲下,捂着胸口一阵阵地呕。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折磨,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人,都是一种漫长的生不如死。十伏林那一回,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那之后,她半是惊,半是惶,连养伤带养心生生躺了两个月,所以此后兄长再未让她接触过人命刀枪,只让她在营中寥充军医,且大多时候,都不过让她在府中做个富贵闲人。
她紧紧攥着栏杆边沿,侧头去瞧秦绍神色。只见他面色不动,仿佛眼前所见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她此时方知凌昀所说的她的机心在秦绍面前不过尔尔是个什么意思。她的确不如他,她不能视人命为等闲,不能见风雨而不变色。今日只是如此威慑,她便已溃不成军,来日两军对垒,她当真有半分余地吗?
一番折腾,甫一入寝房,慕宁便跌坐在了地上。飞花挽月吓了一跳,赶着上来搀扶她到榻上坐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手这样凉!”飞花一面拿了手炉往慕宁手心里塞,一面不住地为她顺着脊背:“姑娘……”
慕宁紧紧捂着手炉,无力地摇着头仰面躺在榻上。适才的情境一遍遍在眼前重演,虽说娄管事二人是罪有应得,可她瞧着那般场景,心中却像是堵了块大石,沉甸甸地难捱。
茯苓隔开飞花挽月两人,侧身坐在榻旁看着慕宁道:“姑娘是在为娄管事父子难过?”
慕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半晌,扶额道:“我并不难过,只是……”
“姑娘难道是觉得娄管事父子今日之死是姑娘之故?”
慕宁一惊。她适才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思,可现下被茯苓点了出来,她却惊觉自己居然是这般想头。她的确在想,若非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秦绍是否还会将他们活活打死?
茯苓见慕宁脸色更白,不由敛眉握紧了她的手:“姑娘太心善了,您心思通透,应当明白就算没有您,二老爷也绝不可能让娄管事父子活命,就算死的方式不同,可最终还是要死的。而让他们受这种罪的不是姑娘,是那些对姑娘心怀歹意,且心狠手黑的人,姑娘如今这般,可是在为他们背负这个罪责?”
慕宁手上一紧,登时如醍醐灌顶,将方才那股子阴郁渐渐驱散了开来。
茯苓见她听了进去,便对飞花使了个眼色。飞花会意,带着挽月一道出了寝房,束手候在门外。
“姑娘所图,乃是正大光明之事,这世上邪不压正,暗不欺明,秦老爷今日这一番就是在打消姑娘的对抗之心。他想让姑娘明白,您在意的,害怕的,他都可以不放在心里,他想让您知道,您如何都是比不过他的,他想让您心里对他生了畏惧仰望,此后万事遵循,再不敢违背!”
慕宁背上皆是冷汗,茯苓接着道:“就算他当真比您强又如何呢?他的年岁在那里摆着,他历了官场数年,自然要比姑娘气定神闲得多。可再气定神闲,他对您也是无法完全把握的。您想,他对您若是无半分忌惮之心,如何会用这件事来唬您的胆子呢?”
慕宁也不过是一时软弱。现下听了这话便已渐渐明白过来。秦绍的确是在用此事点她,也是在用此事唬她,若她今日真被吓破了胆子,那么此后诸事只怕都是一团乱麻。
茯苓侍候了慕宁许久,对这个姑娘也颇有些亲近,现下见她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尽是后怕过后的释然,她居然心疼不已。这么个孩子气的小姑娘,明明该是暖房里的鲜花儿,让人精心呵护爱惜,如今却偏偏要被拉到数九寒天之地,硬生生地接这漫天风雨。且不说她能不能受得住,只说带来风雨的是她至亲之人,仅此一条便已足够让人心神两伤。
她慢慢抚着慕宁的发顶,温声道:“姑娘别怕,奴婢就在这儿,您受不住的,奴婢代您去接。”
慕宁慢慢露了个笑,握住茯苓的手道:“我又不是个瓷器,稍碰一下就碎了,今日之事是我想左了,今后再不会了。”
“照奴婢看,二老爷是想以此逼您就范,让您听他的安排乖乖入宫,不知姑娘如今有何安排?”
慕宁翻了个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今日吓着了,且不多久起了烧,自然是要病一病的。”
茯苓明白她的意思。有时候服软和示弱要找准了时机,若是姑娘现下就到书房中去,只怕立即就会被怀疑上。作为一个有些头脑,聪明而不够精明的闺阁女子来说,历了今日之事,还是要病一病,才能显出柔弱,显出安全可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