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了几日的病,她已将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个清楚。是她为一时温情所惑,将一片真心予人,才在事不遂愿之时心神俱伤。这是她自个儿犯傻,与人无尤。不过眼下,她已从吃亏中得了教训,明白什么叫半真半假,何为虚情假意。对待一群只想着榨干她身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所谓亲人而言,她的识相要比她的孝顺听话更为重要。
与冯氏一道用过早饭之后,祖孙俩一起靠在炕上摆弄着花样子,闲叙了会儿话,冯氏问道:“前些日子为什么忽然住到你大伯母那儿去了?”
慕宁靠在冯氏身边,嗅着她身上肃穆的暖香,垂眸道:“伯母那里暖和。”
冯氏面色一沉,打眼瞧向张妈妈,张妈妈心中微紧,会意退下。
“既是受了委屈,为何不寻祖母和你父亲做主?”
慕宁无声一叹,低沉了声音道:“她究竟是父亲的夫人,她可能……不是故意的。”
冯氏轻轻摇头:“丫头啊,你这话不尽不实。”
慕宁低下头,却是不肯再说。
“你这是觉得满府里头没人能给你做主,所以能躲一时是一时,祖母说的可对?”
慕宁垂首不语。这个地方,虽然有她的父亲母亲,祖母兄弟,却无一人是她的家人,她的委屈只能独自咽下,或想法还击,没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维护她。因为他们才是亲人,她不过是个随时可以送出去的外人罢了。
冯氏拍着她软软的肩头,道:“然丫头,你是个懂事明理的,有些事祖母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冯氏望着桌上的鎏金香炉,慢慢闭了眼:“你的婚嫁大事,祖母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可能事事顺心。非是祖母不疼惜你,实是世事如此,谁都难独善其身。”
慕宁轻点点头,心口一阵阵地发凉,并不应声。
“可除此之外,祖母能给你做主的都会给你做主,你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说到底,是秦家疏忽了你。可你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是我秦家儿女,祖母不会放任你受委屈,丝毫不顾的。”
慕宁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未往心里去。冯氏待她虽然有几分好,可这些好都是有条件的,都是需要她顺从的。
祖孙二人皆别有所思,却又如此矛盾得亲近。人皆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现在还不能和秦家翻脸,也自然要求同存异。
从宜心堂出来时,便见阮氏站在寒风中动也不动,慕宁微怔,被张妈妈拉着送出了院子:“那是老夫人吩咐的。”张妈妈叹道:“姑娘终究是咱们家正经的嫡出小姐,受了委屈不必强忍,否则到时出了门,又有谁能为您做主呢?”
慕宁没想到冯氏会为她责罚阮氏,听了张妈妈这样堪称肺腑之言的话,她心中半是怅然,半是萧索,最终只是浅浅一福:“谢妈妈提点,我省得了。”
回了悠然居,慕宁一时也无心补眠,只开始慢慢想着近些日子发生的事。
首先是外头。定州守将容晟假死投敌的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是一个人一个说法,且都如亲见,历历不同。慕宁看了华泽呈上来的书信,气得头痛心闷,却又无可奈何。她又何尝不希望兄长还活着。人皆道空穴不来风,可当日往定州容府赐下毒酒的是父亲,若兄长当真未死,便只有一个可能,父亲放了兄长一马。这个想法十分荒谬,她只略想了想,便抛却一旁。他们之间从未有什么交集,更没有交情,父亲素来重视自己的名位,绝不可能公然违背皇命,拿身家性命玩笑,那么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传闻中投靠陈国之人当真是兄长吗。皇帝既认定兄长通敌叛国,又为何要暗中处死他,其中究竟有何隐情。容家旧部尽数被关押,却并非在天牢之中,皇帝究竟忌讳什么,又在图谋什么。
活着,成为叛徒,死了,一身清白。她虽明白清名二字有多么重要,却总是希望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还能见到兄长,哪怕只是一面。
陈国虎狼之国,如今竟肯合谈止战,虽然这和平有可能很是短暂,但边境连年征伐,百姓已苦不堪言,若能得一时之安,便可得数万百姓之福。这是一笔政·治买卖,亏盈不计,输赢未知。
经年交战,两国已渐渐成仇,此时凌昀接了这个烫手山芋,纵可得一时之好,却不知今后该当如何。
越想越纷乱,慕宁也忍不住派了华泽去探听容晟生死之事,就连她也不知其中关窍,便也怨不得那许多人横猜竖疑了。
不一会儿挽月就拿着几件衣裳走了进来,慕宁随手翻了翻,道:“怎么这样讲究,来人怎么说的?”
“老夫人那儿的筱云亲自来的,她说老夫人吩咐了,既是出府散心,就痛痛快快地顽,不必惦记那许多,这几件衣裳都是从老夫人那儿颁来的例,特给姑娘做了时新样式,让您尽着穿呢。”
她叹了口气,虽然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不赖,可是她如今受的这些好意就都如同过年时即将被宰的肥猪,主人家尽着让吃,都是为了能得个好收利。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这些衣衫布料极为无趣。
她心里头这么想,脸上便也带了出来。挽月瞧她兴致缺缺的模样,以为她是不想过端王府去,便劝她说:“姑娘也在府里闷了好些时日了,近来家里事多,姑娘不妨出去散散,就算你不喜与二夫人一道出门,咱们躲着些就是了,好容易有个出门的机会,何苦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落了呢?”
慕宁一哂,随手指了一件襦裙道:“就那件吧,素净点儿就好。”
这回端王侧妃无故下帖,说是府中丧期未过,总是闷闷地,所以请了阮氏过府一叙。从辈分上说,端王侧妃唤阮氏一声姨妈还是使得的,只是既唤了阮氏,又为何还要给府中两个姑娘下帖?难不成侧妃素日没个陪上的,逮着几个稍有关联的,就要往一起凑了得趣儿?慕宁实在是很不想去,端王府两次送来东西都让她不解其意,她没有去蹚这个浑水的意愿。可侧妃下帖请了,而如今秦瑜病重难以起身,她再寻借口不去就是活生生的打脸了。她既要做一个贴心顺意的好女儿,好孙女,就要事事为了府里着想,不能落了秦家的面子。
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一早慕宁往宜心堂请安后便随着阮氏一道去了端王府。丫头婆子迎着两人到王氏所居的和鸣轩请了安,而后落座说起了闲话。
论起来慕宁也是头一回正经地拜见王氏。她面貌端庄,打扮的很是素净,眉眼间一派和煦的温婉,望之可亲。说了几句话,王氏便着人拿了个描金匣子,而后招手示意慕宁近前。
慕宁从善如流地立在王氏身侧,听她夸了几句“蕙质兰心”、“聪慧可人”的空话,便双手接过了匣子。
匣子中是一枝十二攒珠的金钗,通身璀璨,富贵无极。慕宁被晃了下眼,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我们娘儿们说说话儿,妹妹往园子里逛逛,别被我们拘着了。”
慕宁笑着应下,跟着引路的丫鬟一路往府中花园里来。
今日往端王府请安,慕宁也并未带丫头随行,是以瞧着引路的丫鬟越走越偏,她也便止了步,好歹不肯再往前走。
到了这会儿,她若还不知今日这一出是冲着她来的,那她也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