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景正张开手臂让侍女给他更衣净面。王氏挽起袖子打发了那丫头出去,径自将他的外裳脱下搭在屏风之上。
她见祈景闭着双眼,可眉眼间似是透着几分愉悦。王氏的眼神落在炕桌上的描金长匣上,好半晌,忍不住试探道:“今日秦姑娘可松口了吗?”
祈景笑了下,仍未睁眼,只道:“让你说的话都说清楚了?”
王氏压下满腹苦涩,强笑道:“妾身已照您的意思跟阮氏把话说清楚了,我看她的模样也是松动了不少,只是……”
祈景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径直走到炕上坐了,道:“只是如何?”
“女子出嫁,总以夫为天,这事既是秦大人的意思,只怕她不会轻易违背的。”
祈景哼笑道:“我这位姨妈素来是个争强好胜,趋利避害的性子,只要让她明白她深以为恨的继女很可能在入宫之后威胁到她和她女儿的地位荣华,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照着你说的做,如今……不过是时间和好处的问题。”
王氏垂眸应了声是:“那妾身先让人把正院收拾出来,这样待秦姑娘入府也不至太过仓促。”
祈景一摆手道:“就算她要入府,也是先订下亲,至少也要一年后才能完婚,你慢慢地收拾,不必如此匆忙。”他说罢关切地望着她:“府里事忙,你还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好好抚养咱们的儿女为要。”
王氏脸上的晦暗终于散了些许。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切的笑:“谢爷关心,妾晓得的。”
祈景“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只缓缓抚着那描金匣子,慢慢回想起秦然今日的一言一行。他封王多年,自认阅美无数,那丫头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却是他见过最纯净的,更难得的是,她的眼睛是活的,没有一丝阴霾,仿佛能驱散人心里头的阴郁。初见之时,她言止娇俏,每一份心思都仿佛能从面上窥得一二端倪。后来当她得知他的身份,便立即与这皇城之中被规矩喂大的那些闺阁绣女一样,端庄自持,一言一行都透着规矩和贵气。而这次见,她又让他觉得不同。他素来知道自己风仪不俗,而今日他以情动之,她居然像是被吓到的柔弱白兔,硬是充着一身的铠甲来防备他。少女怀·春,年少慕艾,他却没想到这场深情表白的戏码反倒吓到了那个小姑娘。可她惊吓之后仍旧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机灵俏皮又隐忍事故,让他直想揭去她的皮,瞧瞧里头裹着的是不是个精灵多变的小狐狸。
她大可以跑,跑的远远的,他倒要瞧瞧,是他的手段高明,还是她的心思灵活。
一路和挽月回了悠然居,她也将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早已想到阮氏会对蓝琳动手,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阴毒的法子。两年过去,她到底是进益了不少,如今她想出·春·宫这一招,不仅可以毁了蓝琳清白,更可以让秦源对蓝琳生出隔阂来。他究竟是个男人,就算明知那不是真的,他也会心存芥蒂,加上蓝琳的出身,这一条早晚要成为两人之间的天堑。
“茯苓说了,这事和那会儿来咱们悠然居借住的云枝和碧霞脱不了干系,那时候她们假作好心来为蓝姑娘擦身更衣,不过是为了看清蓝姑娘身上的特征,茯苓姐姐看了那些画儿,就连蓝姑娘心口上浅浅的刀疤和右腋下的红痣都甚为清楚呢。”
慕宁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女儿家的身子本就精贵,蓝琳也一直因色艺双绝而未受磋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她自认清白,可她的身子被人画成了画儿,让人在青楼坊间的床·第之间取乐,只这一条,便让她永远绝了和秦源之间的路。
她自回来便未将阮氏放在眼里,总觉两年前仇怨总有得报之时,可如今看来,阮氏的手段显然已经历练了出来,若是她再轻视下去,只怕又是一场不战而败。
周妈妈和几个婆子气势汹汹地立在院子里,里头的花盆都已经打翻在地上,几处花架四散分离。她晒在院中的药材也无一幸免。
周妈妈插着腰发兴儿,余光看见慕宁进来,更是骂的痛快淋漓:“一群作死的小娼妇,一个个都忘了本不成,才逍遥了几天,就忘了自己的正头主子是谁,一个个儿地都要上天了!告诉你们,再拦着我,老婆子索性把你们都发卖了,和那贱蹄子一样,卖去那见不得人的腌臜地儿,也做个粉头花头,可着劲儿地让人糟践!”
慕宁心头火起,怒到极处却冷笑出声:“这悠然居何时成了任人来去,凭人糟践的地方!”她的眼神一一掠过院中人:“这些东西都是谁打翻的,给我站出来!”
周妈妈嘴上痛快完了,一时间有些心虚。可她毕竟在府里已久,底气很足,回过神来便堆了一脸的假笑:“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这些东西都是无意打翻的,姑娘若是怪罪,等奴才们把这小贱人带去问罪,定来给姑娘赔罪认罚。”
这话看似恭敬,却满含轻蔑。平日里慕宁自是无所谓,可是今日她被激出了火,心里头登时生了狠意。当年就是这些人,和阮氏狼狈为奸,让她深受其苦。
蓝琳被疏雪护着留在房中,茯苓和飞花一人一边守着,就是不让这些婆子近前,剩下的小丫头都在一旁干看着,哪头儿也不敢相帮。
“妈妈也不必说话给我听,既然是要认罪领罚的,那就今日事今日毕。”她眉梢轻挑,扬声道:“来人哪,给我按家法处置!”
院子里无人敢动。周妈妈掩去唇边讥笑,束手道:“姑娘还是不必费心了,咱们说了,事后来领罚,夫人可还等着呢。”
“你拿母亲来压我?”慕宁抱臂,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脸的倨傲,便拊掌笑道:“果然是硬骨头,不过妈妈说得对,母亲还在等着,咱们这边行罚也不宜太慢了。”
她话音方落,便见茯苓拿出个撑门的木板,挽月跟在她身后,搬了一把红木椅。
周妈妈脸上的笑终于尽数褪去。
“奴大欺主,出言讥讽,周妈妈学的一身好规矩。只不过我与母亲素来亲厚,实在见不得你这样的恶仆在母亲身旁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你今日这般行径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岂不要说母亲待女不慈,纵奴行凶?”
周妈妈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强打精神,挤出笑意开口求饶,却被茯苓一个巴掌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这院子里的东西都是祖母和母亲赐下,还有些是仪妃娘娘的赏赐,你们这些人的贱命赔得起吗?”她肃了眉眼,勾唇露出一抹冷冽笑意:“妈妈年岁大了,又是母亲身边的得力人,我不会太过苛责,不过十板子,妈妈就受了吧。”
院中诸人闻风而动,几个婆子都被按在地上,挨个打过去。
慕宁眼风扫过她们,瞧着这群昔日几乎要了她性命的恶奴此时哭叫求饶,她心中却无一丝痛快之意。只有嫌恶,深深的嫌恶。
蓝琳站在门边,呆呆看着院中情境,半晌,走到慕宁身边道:“姑娘大恩,蓝琳铭感五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再留着会污了姑娘清誉,您送我去见夫人吧。”
慕宁抬手,吩咐飞花将她送进屋里,“你不必多言,此事我已有了法子,你先进屋歇息。”
茯苓武艺卓绝,打人更是毫不留情,十板子下来,几个婆子都已有些气息奄奄。慕宁冷冷一笑,看着院外止步不进的几个婆子,指着周妈妈等人道:“她们不守规矩,欺上瞒下,我已代母亲惩处,这便让你们带回去吧。”
她说罢从椅子上起身,一路进了内室。
蓝琳坐在桌旁,神色平静,目中似一潭死水,掀不起波澜。
慕宁轻叹了一声,走到她身旁坐下:“你别怕,我不会任由别人把你带走。源儿把你交给我,我就不可能让你陷入险境。”她说罢吩咐挽月去请大夫入府,又对蓝琳道:“你今日受了惊吓,身子不适,昏迷不醒,明白吗?”
蓝琳怔了怔,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姑娘何苦为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出了事,您再护着我就是授人以柄,我没做过那些事,她们也拿我无可奈何,我去见了她们,然后自请离开,就算为了公子,夫人想必也不会太过为难。”
“你不明白。”慕宁摇了摇头:“就是为了源儿,她才更加不会放过你。我知你不惧生死,但是出了悠然居,你便孑然一身,无人相护,到时若有凄风苦雨或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你让我如何向源儿交代?”
挽月惨然一笑,低头不语。
“就算要离开,我也不会送你去受辱,你先回去歇息,这事交给我,飞花会守着你。”
茯苓不多时便进了内室,见慕宁托腮而坐,似是在想什么,她便安安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放出风去,说我被周妈妈等人冲撞,正卧床静养。”
茯苓应下,顿了顿道:“王爷他……”
慕宁脱口道:“他怎么了?”
茯苓含笑安抚着拍了拍慕宁的肩道:“王爷差了莫寒统领和几个侍卫在秦府外听候差遣,传话来的人说,姑娘若有任何吩咐他们都可为姑娘奔劳,蓝琳一事,就是莫寒统领差人打听清楚的,他让奴婢请示姑娘,是否要将蓝琳送出府去。”
慕宁怔了一下,呆呆“啊”了一声道:“他把莫寒派来了?”她知道莫寒,莫离是明卫统领,而那莫寒就是暗卫统领,他们二人可说是他的左右手,如今他竟肯将莫寒送来供她差遣……
她心中微动,如今她的确需要人来相助,梅字探奔忙多日,且又被她派出去打听事务,她正是缺人差使的时候,若是莫寒来做,想必会事半功倍。如此想着,她心中滋味复杂难辨,明明已经说了要泾渭分明,只做合作之人,可如今这般,只怕又要纠缠不清了。她正犹豫着,茯苓劝道:“莫统领行事是一把好手,如今咱们府里四面楚歌,您不妨信他一二。”
慕宁叹了口气,手指在桌上轻轻划拉:“明日吧,明日送她出府,还有,你告诉莫寒……”她附在茯苓耳边交代了一通,茯苓认真听罢,应了声是:“奴婢会交代莫统领依言行事。”
不过半个时辰,府里便传开了,都道夫人身边的恶奴冲撞了二姑娘,让二姑娘旧伤复发,卧床不起。
她躺了一个时辰,才闻外头禀报阮氏和张妈妈到了悠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