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慕宁换了一件绣玉兰花的对襟薄绸寝衣,她坐在桌旁,手里拿着郑鸿送来的彩笺,像是瞧着什么为难晦涩的公文,拿出了读书的架势一字一句地看。
茯苓拿了棉巾进来,瞧着慕宁一头乌发还散着水汽,便忍不住唠叨了两句:“飞花也太胡闹了,姑娘头发还没绞干她就跑了,这会儿天气反复无常,着了凉可怎么好?”
慕宁直起身子方便她动作,闻言半嗔道:“素日里飞花挽月最是怕你,我的话也未见得比你管用呢。”
茯苓知道她是在玩笑,也便附和着说了几句。擦过头发,茯苓立在一旁,几经犹豫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奴婢瞧着挽月年岁大了,不知姑娘心里可有主意?”
慕宁怔了怔,半惊半疑道:“你不是胡乱说话的人,挽月怎么了?”
茯苓坐在慕宁身侧,打眼瞧着那封彩笺:“郑公子其人……风华灼灼,挽月只是个小丫头,这信笺送来的时候奴婢看了挽月的神色,只怕她心里……”
茯苓寥寥几句,慕宁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郑鸿其人的确是个祸国殃民的大祸水,慕宁咬牙切齿地想着他的脸,敛眉道:“多久了?”
“已有些日子了,奴婢那时候以为她不过是小姑娘的心思,可眼下看来,却是我想错了。”
慕宁头痛地揉着脸,有气无力道:“明日寻她来,同她说过话后再定吧,郑鸿那个人……”她泄愤似的戳着那彩笺,道:“他心思不简单,我不能把挽月托付给他。”何况……她曾经见过郑鸿看另一个女人的眼神,只要见过那种眼神,没有人会认为郑鸿眼里还会放得下谁。
茯苓经过慕宁的同意拿过了那彩笺细看,看过一遍,她脸上的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
“姑娘,郑公子他……”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茯苓回想了一阵方道:“是个……极有雅量的人。”整日被她们姑娘冷嘲热讽,还是要上着赶子地往上凑,可不就是有雅量吗?
慕宁笑了下,觉得茯苓此言甚妙。她起身慢慢伸了个懒腰,道:“他是个极为趋利避害,且冷心冷肝之人,你瞧瞧我浑身上下哪一点值得他在这里如此纠缠,我只怕他如今所为,皆是别有用心。”在秦府风雨欲来之际,他仍旧不肯离开,那么这府里的事,究竟有没有他的手笔?
茯苓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封情真意切的尺素心意,又抬头看了看慕宁玲珑有致的身段儿和娇美清妩的脸,默默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烛熄光散,慕宁把自己埋在鹅黄绸被里,慢慢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青竹气息,在睡梦中将她团团围绕。许久没有这般安心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抛下了所有的重担,那些鲜血、仇怨,还有不白之冤都只是大梦一场。
夜半口渴,她迷迷糊糊咕哝了几句,正要抬手撑床,忽觉手下是一片滚热的硬朗,恍惚间还仿佛听到人的闷哼声。慕宁又摸了几下,那股睡意才算是散了个干净。
她撑臂而起,瞪大了眼睛去瞧与她同枕共衾的男人,月色迷蒙中,他也在含笑看着自己。
慕宁险些就要以为这是黄粱一梦,可她抬手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在觉察到痛楚之后她方彻底把半梦半醒之间的迷茫抛到了一边。
凌昀在她四处乱摸的时候便醒了过来,他一臂枕于脑后,于朦胧光影中瞧着她衣衫半散,长发披肩的模样。慕宁睡觉颇有些不老实,今夜着的又是对襟系带的寝衣,这会儿一梦初醒,寝衣一侧被蹭到肩头,露出里头杏子红的小衣,雪肤素白,几乎要在夜里透出莹白光晕,衬着那艳色半露,就像是一朵开在深夜的罂粟,惑人采撷。
慕宁僵坐着,单方面与他对峙,在见到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她便立即抬手狠狠拍了他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夜里极为明晰,也彻底将最后一点迷蒙敲散。她抬手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敛眉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睡这儿的?”
凌昀轻轻“嘶”了一下,伸手便捂上心口。慕宁一愣,这才想起他身有重伤,忙凑上前去为他诊脉:“你伤在哪儿?”
她细细诊了一阵,又手忙脚乱地去解他的衣襟,凌昀见她素手纤柔,一点点解他的衣带。身·下是浸了玉兰香气的床褥,身边是一个生在他心尖儿上的小姑娘。他抬手覆额,半晌,方轻轻按了她的手,挑眉道:“这是做什么?”
慕宁皱着眉头,一脸担忧:“你不是受伤了吗,我瞧瞧严不严重。”
傻丫头不解风情,他也实是有些意志薄弱,只能撑臂起身,唤了茯苓入内点烛。
凌昀先缓步下了床,慕宁紧随其后,跟在他身侧将他扶坐在矮榻旁,又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凌昀也由着她,只虚虚张着手,从身后看,慕宁仿佛整个投在了他的怀里。
茯苓点烛之后便很快备好了药箱,然后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扮演一根木头。
目中所见让她不由眼眶一酸。她强忍住泪意,紧紧盯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手上的动作越发轻了起来。
人皆道医人者不自医,她此时才信了十成。看着这伤口她心里难受的厉害,手也略略发抖,不时地弄痛他。
凌昀却犹自含笑。换药过后,慕宁抬眸,才发现他额上敷了一层冷汗。她拿了帕子细细为他拭着,沮丧道:“今后我还是不为你换药了,简直是让你再受一遍罪。”
凌昀拦腰把她揽到身边,柔声哄了两句,慕宁心里却越发难受了起来,可她也有些奇怪:“照理说这么长时间了,你的伤口纵应该结痂了,为什么我瞧着像是更严重了?你……”
凌昀将她抱到膝上,慕宁一惊之下就想推拒,却见他面色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这么一走神,便被他抱了个结结实实。慕宁连忙转头去瞧茯苓,却只见茯苓收拾了桌上药箱,转身走了出去。
“你松开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会儿惊也惊过了,心疼也心疼过了,她理智回笼,觉得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这么一会儿,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端王府里祈景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看过王氏所居之处,那里叫作“和鸣轩”,他们也曾鸾凤和鸣,情深意笃,可是祈景转头就能说出“我们不算夫妻”这样狠心薄情的话来。还有……那日送往辰王府的陈国进贡之女,他身边燕瘦环肥,世间绝色亦可得,而她曾被他那般毫不犹豫的放弃。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一腔孤勇的小姑娘了,她害怕,她惶恐,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傻傻地捧出一颗心,全然不顾周遭风雨疾来。
凌昀见她神色便知她心中别扭,他这时候来,就是吃准了他这般伤重冒夜而来,她必不会强硬地将他赶出门外。可眼下瞧着她这般委屈的模样,他那些进退算计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乖,我说给你听。”他强行将小姑娘按在心口。慕宁侧脸对着他的伤处,隐隐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她抬眼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恨恨想着她就是要挣扎,看谁疼得受不了。
可他身上的伤口都是她给包扎的,那伤有多深,有多痛她感同身受。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任由眼圈儿渐渐泛红。
“宫里已经安排好了,最迟明早就会有信,媛妃之事我会为你尽快处置。”他闭了闭眼,想到莫寒递回来的那些信,他有心问她,却实在不忍。他当初的一个决定居然让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还险些……他箍住她的双臂越发用力,慕宁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心口,简直要被他按到心里去。
“你不要命了!”她小心隔着他:“这伤处再来回折腾几次就要落病根了,你不要命别拿我作筏子!”
他心口疼得厉害,却始终一言不发。这时候的疼,才能缓解他心里排山倒海而来的深痛。
凌昀渐渐松了劲,慕宁晃了晃小腿道:“我要下来,咱们好生说话。”
他将她抱到一旁坐好,道:“若是歇好了就同我回去,咱们不在这儿了。”
慕宁一怔,呆呆道:“回哪儿去?”
他轻轻触着她的侧脸,眼神里有克制的温柔和深切的怜惜:“回家。”
她为“家”这个字眼怔了许久,过往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过,可她早已失了那般心绪,将自己的一切托付于人就要做好随时失望的准备,她太害怕那样的滋味,从前尝过,今后也不想再尝。
慕宁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今离开就是功亏一篑,我不会走,也不能走。”
“离开这儿,我会尽快……”
“要多久呢?”她看着他的眼:“运筹帷幄,牵左制右,可是凌大哥,我等不起了,如今有一个捷径就在眼前,就算前头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试,何况此事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
凌昀的话都被她的目光塞在胸口。他哑然一笑,笑中竟渗了一丝苦涩:“你不肯再信我了?”
慕宁躲开了他的眼,硬起心肠道:“不是不信,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我不能把自己的担子全然压在别人身上,那样做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她刻意将话说的轻松又客套:“还是凌大哥觉得我全然无用,只能拖累你呢?”
凌昀蹙紧了眉头。他这一生,自小随父征战沙场,见过杀戮鲜血无数,一颗心早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硬,偏是这个丫头,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往他心里钻。世人皆道百炼钢终化绕指柔,他昔时只做笑谈,如今才知是如何一种缠绵心思。他素来克制,不为外物所动,昔年逐她离府也以为是最好的选择,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最软弱的躲避,而这躲避造成的伤口早已在不觉间千痕万创,即使他用尽心力修复,那些伤痕也不可能全然消弭。
慕宁被他瞧得心下一片纷乱。他的眼中仿佛沉着一个巨大的深渊,拽着她一径往下跌。夜色深深,本就是人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她何尝不想顺了心意,再不顾一切地相信一回,只可惜人心莫测,连自己都无法掌控。就算她肯放下一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容家之事必会是一个灭顶之灾,凌大哥虽然位高权重,可身在皇城,难免处处受制。他有自己的打算和衡量,若她一味任性,只图心愉,只怕到了最后又是一场两败俱伤。她实在不想,连最后的一丝温情和冀望都被那些鲜血和权势扯进无边的争端漩涡之中。
凌昀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说的那些话他半点都没有听到心里去,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若是在莲花坡那日没有人救她,此时此刻,他又该到哪里去寻他的小姑娘呢?后悔后怕如潮水般涌来,他先时一直克制着避免自己去想那些可怕的后果。可望着她略带悲戚的眉眼,他那些自欺欺人的不动声色便霎时瓦解开来。他掌住她的后脑,将她拥进怀中,一遍遍道:“不怕了,别怕……”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