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昏黄,淡淡拢着矮榻一角。慕宁抱膝坐在一头,怀里还拥着个枕头。凌昀倚在对面引枕上,与她对视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快去睡,在这儿耽搁什么。”
慕宁抿了抿唇,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再次心平气和道:“你身上有伤,你去睡床,我睡这儿。”
凌昀敛眉看了她一阵,倾身道:“要么我睡这儿,要么……就像前半夜一样一起歇。”
慕宁立即道:“你胡说八道。”
她这话说的色厉内荏,没两下就被他看了个通透。慕宁索性穿鞋下榻,破罐破摔道:“那你起来,我给你把褥子铺上。”
凌昀这回没和她作对,从善如流地下床立在一旁。
她从柜子里拿了新的床褥,任劳任怨地铺展在矮榻上。夜色深深,白日里那些进退算计,克制隐忍仿佛都在无边暗夜中寻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一手负于身后,慢慢握成了拳,紧紧攥着满腹情念,他自明白有些事不可一蹴而就,裂痕也不是一时半日就能修补得好的,只是他心里有些耐不住,等不及。仿佛这漫漫一生,错过一日便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慕宁三两下把褥子铺好,又试了试软硬,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直起身来,回头想说些什么,却蓦地撞入他的眼中,她在那样深切的目光中愣了许久,才慌乱地转开了眼,侧身道:“你睡吧,等天快亮了就回去,我知道凌大哥是关心我,只是孤男寡女,夜半三更共处一室终究于理不合,今后若无要事,凌大哥还是不要再来了。”
他没接这个茬儿,只走到塌前坐下,拍了拍身旁道:“咱们说说话。”
慕宁犹豫了片刻,又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便转身找了个地方隔了老远坐好,点头道:“那说吧。”
这样干巴巴的开场白让凌昀多少有些无言以对,只是对着这么一张无辜的小脸儿,他那些脾气一概都发不出来。
慕宁见他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也觉得适才的语气有些生硬,便想找个话题来找补找补,谁知这么一想,还真有一事想要问问他。
“我听说凌大哥这次受伤是为人刺杀所致,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入王府行刺?”凌昀的武功她虽未窥得全貌,却也颇知一二。若说有人能冲破辰王府重重禁卫,甚至往他心口刺了一刀,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偏偏这样的事就发生了。她心中更是担忧,若这些人有这等武功,那刺杀一次不成,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刺杀之人来路不明,未有活口。”
“有人潜入王府刺杀,为何会没有一个活口?”她担忧更甚:“我担心他们一计不成,再生二策,到时……”
“刺杀之人共有数十人,武艺高强,以一敌百。但是此类高手并不易寻,况且经此一次,他们损伤惨重,定会韬光养晦,短时间内,不会再与我为难。”
慕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凌大哥心中可有考量?”
凌昀含笑看她:“说说你的想法。”
在听说凌昀遇刺那日慕宁心里头便转了无数个念头,这么些日子发酵下来也有了些心得:“那时我刚听说此事,最先怀疑的便是当今圣上。”
凌昀挑眉,目光柔软:“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慕宁偏头一笑,接着道:“可后来我又想起你奉命主理议和之事,若是皇上在此时派人行刺你,那谁来给他背这个议和的黑锅?所以我觉得背后之人是皇上的可能性并不大。且皇帝如今想收伏各地,招揽藩王,所作所为便不能太过不留余地,一旦凌大哥如此自甘入朝之人落于死地,那么一直作壁上观的藩王门阀必会人人自危,一应而起。朝廷这些年势微,连番征战已再拖耗不起,此时必定以稳为要。”
凌昀点了点头,目中露了几分微讶,半真半假地逗她:“有理,聪明,不知姑娘还有何见解?”
慕宁暗暗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你说入府刺杀之人有数十人,可如今圣寿在即,各国来朝,出入都甚为严谨,若是外来之人,必会盘查户籍,登记造册,一旦事发,这些外来之人就是最先被怀疑的对象。而刺杀之事至今尚无兴师动众的抓捕之举,就说明那些刺杀之人很可能本就是晋城中人。”
凌昀敛了笑意,认真看了她半晌,方道:“还有呢?”
慕宁自觉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范围已经缩小了许多,再说下去,她都能接大理寺的活儿了。不过想到他心口的伤处,她便立时绞尽脑汁地把自己肚子里的货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还有就是主战之人,你主理议和之事难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狗急跳墙,釜底抽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还有……”她大着胆子猜道:“能够通过辰王府层层关卡的刺客必非一般的高手,而如今晋城之中能够豢养私奴府兵的就只有王爵侯门,或位高权重之人。”
她话已至此,也实在是猜不出究竟是谁下了手。左思右想,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可这些废话都是她想了许久的,那日听闻他被刺时的心绪,她实在是不想再历一回了。
说罢了此事,她又提及他的伤势:“我瞧着凌大哥的伤处似是好了又裂,裂了又好,若是再不调养,只怕伤及心脉,就算为了辰王府,为了凉州着想,凌大哥都该保重自身,不该如此胡闹。”
这一番话她说的情真意切又划地三尺,生生将夜色中半明半暗的温煦都驱散开来。
凌昀并未迎着她竖起的刺硬顶,只是顺着应了声好:“这些日子在路上奔波,难免疏忽,过两日就无事了。”
慕宁耳朵里听着他疑似解释的话,却硬是把自己要出口的疑惑牢牢钉在了喉咙口。若是他这些日子并不在辰王府中,那必是有极重要又极隐秘之事处置,她不当问,也不能问。
“如今悠然居被我父亲牢牢盯着,凌大哥还是早走为妙。”她说着凝色问道:“媛妃之事……”
凌昀被她这样作势装腔的面具激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想瞧瞧她露出几分本来性情,便凉凉道:“媛妃之事你不许贸然插手,待我得了信,自会知会你,别拿着你那二两胆子到处晃。”
慕宁瞪了瞪眼,决定还是不和这个病号一般见识,只硬声硬气道:“我没胆子,不会乱晃。”她说着没去看他的神色,逃也似的跑回了寝帐:“你以后不许再半夜吓我,我睡觉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扰。”她说罢便一把蒙上了脑袋,自欺欺人地缩成一只背着壳的乌龟。
凌昀抬起手,虚虚冲着帐中朦胧的身影拢了两下,才无奈一叹,偏头望向窗外的清冷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