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片安寂。慕宁抱膝坐在榻上，慢慢消化着凌昀适才所言。

若照他所说，那么兄长之死就有迹可循了，只是皇帝所谓的通敌叛国究竟是谁顺水推舟献上的罪名。媛妃……又知晓多少。如今看来，她为兄长伸冤一事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办成的傻事，皇帝扣押容家旧部，暗中通缉抓捕容家漏网之鱼，都是为了得到那方锦盒的下落。就算皇帝当真知晓兄长是冤枉的，他又会否会为兄长平冤，放过剩下的容家几族，放过容家旧部？答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初那几个能人异士裂土封王，后一一消失，就说明了昭王墓之事乃当今心腹大患。只怕兄长那个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的罪名，还是皇帝授意引出的。只是放鹰的教鹰啄了眼，他心中信赖的大臣居然暗中藏匿了国之重物。

她心中一片冰冷的讽刺，森森杀意从四肢百骸涌起，让她几乎生了嗜血的恨意。可她不会再做以卵击石的事。她要弄清楚这些事情的始末，看清楚那些人在容家之事中所处的位置，待一切真相大白，前路何如，她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挫骨扬灰之恨，夺命污名之痛，如何能这般轻飘飘地揭过去呢？

她想到彼时在归雁谷中，兄长让飞花转递给她的信，信中说让她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永不要牵扯这些无谓纷争。可她如何能够安心？将军府一夕覆灭，兄长蒙冤而死，她难道可以心无牵挂纵情山水吗？

原来仇恨竟可以如此地折磨人。

凌昀坐在外间，眼看着一炷香的时候将至，便起身绕过屏风踱至榻边。她周身都浸着一股落寞寡欢，让他不住地怀疑自己适才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她本不该承担这些，只要安安心心地做暖房里漂亮的花儿，让他精心呵护爱惜。只是……到了如今这一步，这丫头已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再隐瞒下去，也只是为她平添阻碍和危险。

“一定要入宫去见媛妃？”他安抚地顺着她的长发，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也只能轻叹道：“我来安排，入宫之后不许莽撞冲动，一旦有事，以己身安危为重，我派去的人会护着你离开。”

慕宁抿了抿唇，下颌支在膝盖之上：“我会拖累你的。”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红的眼皮上，低声道：“你15岁时，为你点簪取字之人是谁？”

慕宁一怔，答话时颇有些心虚：“是你。”她的及笄礼办的甚为隆重，凉州侯府内外上下俱都参与，他还宴请了数家公侯子爵，有德妇人为她插簪，他亲手给她点髻，自此，凉州城无一不知凉州侯有个视若珍宝的心肝儿，连一场及笄礼都这般排场。

“嗯。”凌昀含笑点头：“总算我这个傻丫头还有些心肝。”他哄着她道：“古来女子许嫁，笄而字。既然彼时你已应下，如今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慕宁气哼哼瞪了他一眼：“那时候是你要我走的，凌大哥当我是什么，是一个傻头傻脑的物件儿，不要时扔出去，想要时捡回来？”

“小丫头，错我认下了，可你摸着良心仔细想想，那一年里头，我就是把你当一个物件儿来疼的？”

她一时气结，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的确，除却最后他漠然地赶她离府，其他时候她在凉州侯府，乃至于整个凉州都是横着走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过是小惩大诫，他从未动过她一根指头。可……甜果吃惯了，忽然有一日被人塞了一嘴黄连，那种苦涩滋味，却是永难忘怀的。

“我最后让莫离送你离开，的确是罪该万死的过错，可是说扔，说赶，是不是就太严重了？”

他难得这般低声下气，伏低做小。可她心里的那股气如何都寻不到出口，昔年的那种痛在心底慢慢发酵，到了如今，连她也寻不到原谅的路了。

“那是你的府邸，要走要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她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些许：“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没那么小气，再说到现在你已经帮了我不少的忙，要说起欠，也是我欠你的多。”

凌昀皱了皱眉，终于扶额苦笑了一声：“我的乖乖，你到底想怎么着？”

慕宁往后缩了缩，清了清嗓子，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来：“你帮我这么多，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他也做出个公事公办的模样，温声道：“笑一个来看看。”

慕宁一愣，嘴角抽了两下，随即咧出一口细白的银牙，咬牙切齿地笑了个灿烂。

凌昀摸了摸她颊边的梨涡，哭笑不得道：“你就是把我磨死，我也得说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啊。”

慕宁不自在地抽了抽鼻子，做出一个防备的姿势来：“你……好好说话。”

凌昀不置可否：“当日在莲花坡救你之人是容晟？”

事已至此，这些事也不必再加隐瞒。她点点头道：“当时我走投无路，那些损身的药喝久了周身无力，若非容将军救我，此时我也只能是一堆白骨了。”

“想保住容家九族，为他恢复清名？”

慕宁又一点头。这回她沉默了许久，方阖眸道：“他不只救了我的性命，更曾将我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疼爱，除了师父，娘亲还有你，再没人像他一样待我好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伤疤还未结痂就被如此血淋淋地撕开，她却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疼。

凌昀心中酸苦交集，最终沉沉一叹：“容晟之事并不难查，只是需要时间，这些都交给我，他救过你，照顾你，哪怕是为了报答，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慕宁不敢开口，只怕那些软弱一旦出口，就再无法收回。

“他之于你……”

“他是我的亲人，纵无血缘之牵，在我心中，也与同胞兄长无异。”

凌昀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候，是那样一个男人守在她身边，疼爱她，照顾她，若他不是兄长，自己又当如何呢？

短短几句话，他只觉死地逢生：“乖丫头，你信不信我？”

她迟疑地望着他，许久方犹豫着点了下头。

屋中灯火通明。琉璃灯盏挂在榻边，映出润润柔光，她一身青布短打，玉白小脸上泛着淡淡胭脂色，仿佛清艳桃花含苞待放。那双明媚杏眼笑时弯弯，眼尾上挑，凭空勾勒出几分柔妩，让人心神俱醉。他心中一时酸，一时软，只觉她只要永远这般留在身侧，便已是极好的日子了。

慕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朵也微微发热。她抬眸嗔了他一眼：“你们王府给不给人睡觉的？我累了，要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