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躺在高床软枕之中,却如何都难以入睡。
适才她又问过昭王墓之事。当年同景帝一起打开墓室的人都已失了踪迹,或死或隐姓埋名,照理说,就算兄长是昔年那些人的后代,皇室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知晓他的身份。可是为什么,不仅是皇帝,就连父亲也对昭王墓之事颇有了解。他藏匿了那锦盒,定是有不臣之心,那么容家的事,除了他的手笔之外,还有谁在暗中推动呢?那个曾告诉她容家锦盒所在之处的黑衣人,那些在定州追杀她的亡命徒,他们又是哪一方的势力?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她甚至不知下一步该往何方。但是那锦盒,还有容家旧部都是摆在眼前的明明白白的事,她也只能暂先考虑这两件事了。
她又翻了个身,只觉脑中越来越清明,仿佛千头万绪,缠绕其间,让她难以安心。
一片安静中忽然传出一声带笑的叹息。慕宁一僵,忙闭了眼装睡。
她支着耳朵听动静,在听到衣带窸窣,脚步声起后她立即拥被而起,隔着一床锦帐盯着缓步而来的人。
“睡不着?”他毫不避忌地掀帐而入,侧坐在床边看着她。
夜色迷蒙,屋中只有寥寥月色半明半昧。他已解了发冠,以银环半扣在脑后,更显得丰神俊朗,冷峻而慵懒。慕宁不由地往他心口瞧了一眼,再抬眸对上他含笑的眼,便有些不自在道:“你去睡吧,明日不是还要上朝吗?”
这小丫头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很是挑剔。凌昀知道她有些认床,若是在外头歇息,多数时候都是和衣而卧,不肯好好睡觉的。
“心里有事?”
慕宁抿了抿唇,片刻,轻点了点头:“我只是在想,当日在定州中对我穷追不舍的是什么人,后来告诉我容家锦盒下落的又是什么人。”
凌昀摸了摸她温热的小脸,眼底的神色看得人心痛。慕宁不由地握了他的胳膊,软声道:“不是你的错,你别……”
他轻笑了一声,敛眉道:“后悔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她将过往据实以告,并不是想要他后悔的:“哪有人一辈子不遇到一点儿坎坷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既然有惊无险,就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嗯”了一声,眼底殊无笑意,却仍温声哄着她睡觉:“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剩下的我会帮你查清,这儿本就不灵光,哪儿盛得下这许多纷杂人·事。”他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同她商量:“不回秦府去了好不好?”
慕宁立即瞪圆了眼反驳:“我还有事……”
“我来安排。”
她挣扎着使劲摇头:“我自己能行的,我已经用了你的人,再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欠你更多,到时候还都还不清了。”
他唇角的笑意尚未冷下去,眼底就浮了一层沉色。慕宁被他看得呼吸一滞,趋利避害的本能马上让她改了话头:“大哥已经去了,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若是再假手于人,岂不是太没良心了。”她对他很难说出那些绝情两清的话,且如今不是纠缠过去将来的时候。她满心满脑皆是如何拿到容家锦盒,理清事情始末,让大哥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那些儿女心思,能避一时是一时罢。
他面色虽有些冷,到底也没有为难她:“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
慕宁敷衍着点了点头,转而道:“温琅和挽月留在这儿到底不便,我打算把她们送走,好歹不必再落到秦逸手中。”她想到云枝之死,只觉浑身发冷,那样一个端方持重之人,居然会存了这样龌龊狠辣的心思,可见人心难测,从无根底。
“媛妃之事一定很是为难,我知道这会打乱凌大哥的计划,我……”
“又要还我?”他勾着一抹笑,眸中不见笑意,慕宁攥紧了被角,摇头道:“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若是因小失大,只怕得不偿失。”
“你的事,我从未看做小事。”他只将她安置在枕上,慢慢为她压着被角:“睡吧,你既心存恻隐,我会吩咐人安置温琅。”
她点了点头,翻身向里,半晌,只觉他的目光仿佛还凝在自己身上,登时整个人如芒刺在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的抗拒和疏离他何尝感受不到,只是如今她尚且肯如此敷衍搪塞,若是迫得狠了,他当真能忍下心逼她吗?他实在不愿有一日两人之间会走到那一步。
她以为这一夜自己都要如此僵着,谁知就在她躺的浑身发麻的时候,脊背之上便覆上了一只温热大手。她本能一缩,他却再无动作,只是轻轻拍着她,安抚她入睡。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是在她睡醒起身之后,窗外已天光大亮。
刘承带着两个侍女候在屋外,听到内室传来响动,他便转头给二女递了个眼色,低声道:“好好侍候着,今后自然有你们的好,都放机灵点儿。”
两人一齐福身应是,而后规行矩步地进了寝房。
刘承一挥拂尘避去外间,吩咐外头守着的小厮传膳,又着人带了绣娘到此处量身裁衣。
等把一屋子侍从支使得团团转,他方立在门边仔细算着早晨王爷走时吩咐的话还有没有遗漏。
这么算了一阵,就见慕宁径直从屋里走了出来。刘承忙垂首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姑娘。”
慕宁避了他的礼道:“我想见见温琅,不知道这会儿方便吗?”
刘承忙躬身道:“姑娘吩咐,奴才不敢不遵,只是王爷上朝之时吩咐下来,说若是姑娘起身了,就先用过早膳,等日头上来了再往外头去,姑娘您看……”
刘承笑的一脸恭敬,忙前忙后,只差在她前头拿袖子把地抹一遍了。慕宁暗叹了一声,也不想给他找麻烦,只好道:“那就偏劳刘公公了。”
“姑娘折杀老奴了。”刘承把腰弯的更低,引了人往稍间用膳。
王府的早膳自不与别同,慕宁坐在桌旁,看着桌上热腾腾的碧粳粥,香甜甜的各色糕点,还有小巧玲珑的包子,一小盅冒着热气的燕窝粥,另添一份酱菜八宝盒,把桌子堆了个满满当当。适才为她更衣束发的两个侍女都站在桌旁,只看她眼睛往哪儿多瞟一眼,立即轻手轻脚地为她布菜盛汤。从头到尾,她只需要用眼睛看,然后埋头苦吃。
一顿早饭用得神清气爽,她揉了揉肚子,在屋里踱步消食儿。刘承瞧着她神色愉悦,心里头一块大石也落了下来,忙紧着道:“针线房的绣娘在外头请见,姑娘看什么时候招她们入见呢?”
慕宁一怔,看了看外间天色道:“王爷何时下朝归府?”
刘承陪笑道:“若是朝中无事,王爷过了巳时就回来了。”
她算了算时辰道:“请绣娘都回去吧,不必劳烦了。”
刘承不敢强迫,只能躬身干笑,笑的满脸发苦。慕宁见他如此,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但是衣裳倒真是不必做了:“请刘公公前头带路吧,到时王爷问起,刘公公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
温琅和挽月被安置在府中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刘承带她入内时,挽月正搀着温琅在院中散步晒太阳。
慕宁摆摆手吩咐刘承自去,抬手阻了挽月的礼:“这些日子可还好吗?”
挽月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缓了一阵,她方哽咽道:“奴婢以为姑娘再不想见我了。”
慕宁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好地哭什么,别这么没出息。”
挽月一面应着一面拭泪,而后笑着侧身引慕宁往温琅那儿看:“温姑娘近来已经好多了,只是大夫说过,温姑娘中毒太深,神智只怕永远都无法恢复了。”她说着不胜唏嘘:“刚来那会儿,温姑娘还时常自·残,这几日也只会傻笑了。”
慕宁敛眉看着温琅脸上无知无痛的笑,心中只是不忍。十七八的女孩儿,正是相思怀·春之时,她遇上了心头的朗朗月色,只可惜,月华不愿照她心,她这一腔痴心终究是错付了。自古男儿皆薄幸,她这一步走错,便将自己的一生折在了这场空梦里。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她只是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姑娘,温姑娘她……”
“挽月,你说我把她接出来是对还是错。”
挽月怔了下,回头瞧了温琅半晌,摇头道:“温姑娘上无叔伯,下无兄弟,只一个寡母,想来大公子也是看着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无所顾忌。大公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何况温姑娘已经失了神智,那几日温姑娘满口里都是胡言乱语,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定是一场闹腾,奴婢觉得,姑娘若不接她出来,大公子也不会放过她的。一个神志不清,无依无靠的女子,捏死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温琅已经彻底认不得人,慕宁与她说话,也只能得她一声傻傻的笑和憨憨的“姐姐”二字,她如今这般,倒是比从前可爱了不少。
“这些日子你先照顾她,等过了这一段儿……”
“姑娘不必为奴婢费心了。”挽月真心诚意地福了福身道:“从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竟做下背主之事,姑娘没有发卖了我,便已是天大的恩德,奴婢本没有脸再见姑娘,如今既然姑娘不放心温姑娘,奴婢就留在她身边照看,也算是赎罪了。”
慕宁摇了摇头,她并非是普度众生的菩萨,没有以德报怨的胸怀。如今所做的一切,一是情势所致,二是顺手而为。
“温琅自有她的路要走,无需你牺牲一辈子照看她。”慕宁折了一支桃花递到温琅手中,笑着哄她到一边去玩儿:“郑鸿那个人……”
“一切都是奴婢自己蠢,不该心存妄想,奴婢已经想明白了,今后再不想他,也不见他了。”
慕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劝告之言都没了用场,她颇为欣慰道:“你能想清楚就好,今后得了自由身,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二,莫要再犯傻了。”她说着心里不免有些复杂,这丫头倒是比自己通透,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见过温琅挽月,慕宁便寻了华泽,准备离开。谁知刘承亦步亦趋,苦着脸跟在他们身后一个劲儿地劝说。过了照壁,慕宁止步回身道:“刘公公请留步,我二人尚有事要办,眼下不能逗留,还请公公代我向王爷道声谢,我们这就告辞了。”
刘承只能应下,眼睁睁看着人出了府。
华泽昨日带出来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心腹之人,慕宁招了华泽一并进了马车,而后拿出流风院的布局图仔细看过。
过了一阵,慕宁道:“这事太顺利了,像是有人把他的把柄送到了我手中。”她合上图纸,凝眸捋了捋思绪:“我总觉得姜竹玥不对劲,可是……”
“属下已经几次证实,姜竹玥正是姜家之女,姑娘若是不放心……”
“我不是不信先生。”慕宁摆摆手,将大房近来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就算她真是姜家小姐,只怕心思也是不浅。”
华泽亦有些迟疑:“不若属下想个法子试试她。”
慕宁斟酌了片刻,忽然笑道:“眼下倒是有个机会,是人是鬼,只看结果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