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较先时憔悴了许多,慕宁与她寒暄了几句,不经意间,却发现她鬓边已生华发。
“你去瞧瞧你瑜姐姐也好,她近些日子身子不爽,连着心思郁结,性子也不大对了。”
慕宁颔首应下,起身行了一礼后便带着茯苓一道出了栖霞阁的院门。
“姑娘……”茯苓搀着她的胳膊拦了一下:“姑娘何苦和她们搅和,您若是心有疑惑,不若让奴婢代您一试。”
“没事的。”慕宁望向漱玉轩的方向,缓声道:“我只是想看看姜竹玥究竟是谁的人,秦逸又是否当真对容家之事一无所知。”
慕宁进了漱玉轩时,秦瑜正在捧卷细读。她来时带了些糕点甜酿,这会儿也便亲手拿出摆好道:“多日不见,咱们姐妹说说话吧,这些是厨下新进的点心,姐姐尝尝。”
秦瑜从善如流地坐下尝了一块,面上带笑,眼中却沉着一片灰败。
“伯母说姐姐近日心思郁结,身子不爽,姐姐若有什么不快的,可与我一说,疏散疏散也好。”慕宁说着叹了口气道:“就算过往真有什么郁郁难解之事,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妹妹性子疏阔。”秦瑜笑着,眼神掠过她看向窗外的一片郁郁葱葱:“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妹妹。”
秦瑜蓦地一句,倒让慕宁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干笑了下,慢慢捧起小盏喝水,并不接话。
“虽然祖母和母亲常说你是个懂事温顺的孩子,可我知道,你心里头其实是最有主意的。”秦瑜也并不需要她来接话:“你进府来,处处孝顺,时时体贴,可你却最是不驯的。”秦瑜轻笑了下,眼里隐隐有些清愁:“那时候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像我们这些闺阁绣女。”
“我自幼长于江湖,自然与姐姐不同。”
秦瑜摇摇头:“不是那种不同。”她静静望向慕宁,眼里划过一丝复杂意味:“见着你,莫名让人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慕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用帕子掩了嘴,慢慢把气喘匀:“姐姐认为我是什么得道高僧,佛光普照不成?”
秦瑜敛眸,继续道:“你待二婶处处恭敬,可我看得出来,你那几分恭敬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子噎在她喉咙里,让她吞不下去,也叫不出苦。你对祖母恭敬,虽然处处孝顺,却始终不够亲近,你的心事藏得很深,轻易不会叫人知道。”
慕宁微微皱眉,只觉秦瑜见事极明,却又不知她对自己说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防备我,我实在是纸上谈兵的典范。看得清别人的事,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这句话也颇为准确。慕宁抿了抿唇,吃不准这会儿是应当断然反驳还是无语默认。
“你对祖母,对二婶,对二叔,对我,对我娘都很亲近,谁都说不出你的不是,可是正因如此,你才对谁都不亲近。你笑脸迎人,眼里都是冷漠,你笑语盈香,举止却最是疏离。”顿了顿,秦瑜怅然望向她:“这个家里,你真正亲近的人唯有源弟。”
这下子慕宁不仅是防备,更是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是到了如今连秦瑜都将她看得这般透彻,更遑论纵横官场十数年的秦绍。她只觉手脚一阵阵地发凉,心里也一阵阵地不安。
“你实在不用怕我的。”秦瑜握住她的手:“我能看得穿你,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秦瑜自顾自说着:“你道我从来规行矩步,胆小怕事,可我少时不是这样的。我是秦家的女儿,是大家闺秀。自小母亲就告诉我,要做一个听话孝顺,行止规矩的姑娘,要讨父亲喜欢,要让哥哥相护,要让阖家上下对我称赞有加,要德容妇功样样拿得出手。”
慕宁垂眸:“那实在是很辛苦的。”
“是啊,我装了十几年,如今也装够了,他们既不给我活路,我便索性自己找出路。”秦瑜眼里的光渐渐疯狂:“你说,若是有一日大家都晓得我这个素日行止极端正的人实则是个疯子,他们会如何议论我娘,如何议论我?”
“姐姐。”慕宁被她的眼神慑住,只觉一股凉意从心而起:“这世上诸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一旦钻了牛角尖,就是自伤一千,损敌八百了。”
秦瑜笑得一脸狰狞:“你知不知道,越是侯门绮户,里头越是腌臜,你知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脏?”秦瑜忽地凑近,直直盯着她的眼:“你看你的眼睛多漂亮,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真是干净,每回见着你我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肮脏透了!”
慕宁咽了咽口水,用力地往回抽手,却被秦瑜抓得更紧:“陆凡和你一样,你们的眼睛都干净,都这么干净……”她眼里渐渐氤氲出了泪雾。
慕宁猛地抽手起身,握住桌子一角:“姐姐,你糊涂了!”
“我没有!”秦瑜起身逼近她:“然儿,你替我去找陆公子,你去找他……”
有道是物极必反,慕宁现在可谓是了解的淋漓尽致。她定了定神,伸手握住秦瑜的肩,安抚地看着她的眼,扶她坐了下来:“姐姐,你冷静一点,陆凡再好,却也已经心属他人……”
秦瑜却全然听不进去,她浑身颤抖起来,紧紧攥住慕宁的手腕,尖声道:“救救我,救我!”
“姐姐!”慕宁按住她,不停地顺着她的脊背;“别这样,别想了,都过去了。”
秦瑜忽地涕泗横流:“然儿,妹妹,我要嫁给陆凡,我要嫁人,我要离开,你快点,你快点去找他,快呀!”
慕宁被秦瑜推得一个趔趄,她将将稳住身形,看秦瑜一张清丽的脸上尽是狰狞的恐惧和无望的挣扎,心中忽地泛起了涩意,她倾身抱住秦瑜,轻轻拍着:“姐姐,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秦瑜却只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在她怀里发抖。
直到哭得渐渐脱力,慕宁才唤了茯苓和翠烟进来,合力将秦瑜扶到里间歇下。
自漱玉轩出来,慕宁只觉心头罩上了一层阴翳。止步回头,看着高高匾额上隽秀风流的几个烫金大字,她便更觉得一阵荒谬。
这题字是秦逸亲手所书,却也是他亲手将里面那个无辜的姑娘关在了绝望的牢笼之中。
“若是我早知道就好了。”她心头不免生了悲悯之意,这世上的不幸还真是各有姿态,别人的安慰其实都是最无力的。
“姑娘,走吧。”茯苓心中亦是不忍,好端端的一个闺阁秀女却落入这般境地中,她甚至都不能找自己的娘亲来为自己做主。因为在这个大房中,她的母亲也在苦苦挣扎。
绕过长廊便是蓦然居,慕宁立在转角处停了一阵,望着栖霞阁的方向惘然一叹:“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才能让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境地中还不敢向她求救?”
“姑娘,大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您也知道,她在这个家中并未真正扎下根来,秦逸与她并无血缘干系,您想,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在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再推自己女儿一把?毕竟大夫人曾经也像是买卖货物般,把瑜姑娘推到各大家士族面前称斤轮两。”
“纵然如此,她却未动过将秦瑜送入宫中,以搏荣宠的心思啊。”
“那是因为大老爷并无此意,奴婢这几日打听过了,当日大夫人曾想把瑜姑娘送给侯门做填房,却被大老爷阻挠,与陆公子的婚事还是他敲定的。其实大老爷是个好人,好歹他也在为这个并无血缘之亲的继女考虑,只可惜,他回来的太晚了。”
慕宁蓦地有些难过,她阖眸静静待了一阵儿,才道:“让我再想想罢。”
姜竹玥靠在床头,正捧着一盏燕窝吃得香甜,见到慕宁进来,她慢条斯理地将小盏搁在床头小几上,而后露出个凉悠悠的笑:“盼了许久,姑娘总算有心来瞧瞧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