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6108

07年一整年都平安无事,日子蒸蒸日上,所有人都以为会这么一直顺遂下去,新历08年初,各种祸事接踵而至。

08年1月刚开个头,南方冰雪灾难;

2月中旬,股市持续下跌,政府救市,孙向晚再三谨慎,钱还是被套进去了,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3月安徽手足口病,与此同时,小野时隔多年再次病倒,直接住院,家里的积蓄耗空,金孟拼命接活,手腕积劳过度,再打下去便会不可挽回,高杨强制他减少活动,金孟阳奉阴违,怕钱少了小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开始赌大的,小赚一笔,朱小野出院,家里暂时脱困;

4月物价飞涨,日子捉襟见肘;

5月汶川地震,八万余人遇难,外媒一片唱衰,□□在北川中学黑板上题下四个字:多难兴邦。他说:“我们要记住这4个字。相信经受过灾难的同学会更加努力。”

高杨当时正在做兼职,看到这一幕时热泪盈眶,心中激荡;

奥运会全民狂欢,仿佛要用这件盛事将这一年的晦气和衰运赶走。高杨暑假找了个实习,公司不大,总爱加班,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用,开幕式那天遭遇公司加班,全部的人呜呼哀嚎,怨声载道,差点把公司给砸了,所有人电脑开着,准备翘班或者摸鱼看电脑直播,没人有心思加班。

最后大老板下令各回各家看直播去吧,人群如鸟兽群散,公司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高杨也收拾东西回家,难得的盛事,要和最想在一起的人度过。

那天下班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晚了,高杨想着快点回家,抄了近路。

穿过小巷,乍逢变故——她被一双从小巷看不清的角落的一双手拖了过去!

高杨当时吓坏了,头发被抓住时候心中一阵绝望,看不清那人面孔,感觉到对方的孔武有力,她的腿被人扯着,挣扎的时候小腹被踹了一脚。

痛,好痛!

高杨当时痛的头皮炸裂,视野中的世界仿佛一片空白,被拖行的时候挣扎不起,手抓地面,指甲盖掀翻,十指连心,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中途头被石头绊了一下,她的手立刻去抓那块石头,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肤,没感觉——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停下后高杨又被踹了几脚,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移位,蜷缩起全身,像是个大虾。

她强忍疼痛,等待时机,作案的人只有一个,这让她无比庆幸。

那人见高杨动也不动,以为她昏过去了,就要过来扯她的衣服。

他的头暴露在高杨视野,高杨一个扑倒直接骑在他胸膛前,那人反应很快,力大无比,捏住高杨的一条手臂就要把她掀翻,高杨手中的石头直接砸向了他的脑袋!

“砰——”那一下直接刺到了他的后脑勺,第一下头昏脑涨,第二下直接见血!

他的力气小了很多,然而濒死之能让他抓住高杨的手臂,高杨两手挣扎不能,石头掉落在地,干脆松开,按住他的头往地上猛地一磕——

世界安静了。

高杨拎着他的脑袋又朝地面撞了几下,确定不是装昏而是真昏过去,才松了一口气。她看到地面的血迹,涌上头的热血这时候冷却下来,心中不住后怕,拿起自己的包跌跌撞撞的扶着墙壁回去。

全身都在痛,痛的好像下一秒人就要昏过去,高杨咬着牙坚持往家走,路上拼命告诫自己:不能昏,千万不要昏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裤子上都沾满了血迹,这是小巷,人迹罕见,刚才的呼救无人听到——夜深人不静,所有人都在家看奥运开幕式直播,声音开得老大,听不到一墙之隔有人呼救,另一条大路上晚归的人匆匆。

所有人都在往家走,不论是租来的小屋子,还是背负贷款买的房子,不论是别墅,还是蜗居的蚁房。

天上只有一轮月亮,鸟巢方向的烟火绚丽,照亮整座城池。

高杨拍开家门,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孙向晚本来笑着来开门,随后神色倏地变作惊恐。

她感觉到孙向晚抱住了她,然后不住的喊她的名字,高杨想要回应,却无法开口,想要伸手去握住他颤抖的手,手却仿佛有千钧重,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她做不出任何回应,只觉得安心,那之后她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如果人生是一部五十集电视连续剧,那么那一年的时光像一段剪影,或者被按了快进,高杨记起来的事情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而醒来之后身边只有金孟和朱小野,生活里已经没有了孙向晚的痕迹。

北京奥运会2008年8月8日晚上8点8分开幕,到2008年8月24日结束,高杨8月8日陷入昏迷,8月24日在病床上醒来,她查了病历和账单,在住院这段时间的消费远远高过家庭的承受能力,高杨猜想孙向晚的失踪和账单上的钱有关,却没有人告诉她这个猜想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那个下班路上袭击她的人是死是活她不知道,没有警察介入这件事,仿佛从没有事情发生。高杨在家中等孙向晚,想着就算是欠债开学也会回来,她在等。

账户有了余额,高杨只看到一连串的零直接退卡,把卡抽出来,回来家中呆了很久。白天黑夜,黑夜白天,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孙向晚始终没有回来。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失眠,看着窗外由黑夜变成白天,开学之后没有心情上课,却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答到,刷出勤率。

她异常沉默,在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去派出所报了失踪,被告知等消息,只能无奈回来。直到孙向晚的学校打电话给高杨,问他为什么不来上课,新学期注册也没有注册,再这样下去只能退学处理。高杨出奇的冷静,替他申请保留学籍休学,向学校说明了情况。

学校介入调查,依旧没有办法,好像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就像一滴水蒸发一样。

怎么可能呢?只要活动就会留下记录,难道进传销组织了吗?

高杨不信邪,剩下的时间一直在找人,那段时间焦头烂额。直到期末她的成绩差到被警告,高杨才缓过神来,准备开学补考,像行尸走肉。

高杨以为事情不会变的更糟糕,只是她低估了老天欺软怕硬的程度。

金孟的手腕在一次场子打架被波及,有人拿椅子砸人的时候直接砸中了他的手腕,粉碎性骨折,架着石膏打着绷带,前程全毁,心情不好,出去喝酒,很久没有回家。

小野本来夏天就到了上学的年龄,高杨本来想着送她去上学,然而半年前的意外使得这件事无限推迟,天一冷,下雪了,高杨脑袋终于清醒了点,想着等来年吧,一定把她送去上学,多塞老师点钱,让老师多照顾一点……

然而想到钱,高杨就难过的喘不过气来,□□上的那些钱仿佛一根白绫,吊住了高杨的脖子,让她绝望。那是孙向晚不知道用什么样代价换回来的钱,她花起来感觉在燃烧孙向晚的命。

朱小野是个敏感的孩子,这些天的低气压和一直不出现的二哥让她似乎明白了许多,一直疼爱她的三哥也不再带着零食回来看她,让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朱小野很想念三哥。

大年二十八,高杨心不在焉的在厨房做饭,楼下似乎传来了什么喊声,很像金孟的哀嚎,她疑惑的探出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又缩回来继续炒菜。

门被偷偷拉开,又碰上,尽管动静很小,高杨还是发觉了。

“小野?”高杨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她。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锅铲,将天然气阀门关上,看了两个卧室都没有小野的足迹,发现她偷偷下楼了。

高杨急忙开门跟在身后,从孙向晚消失之后她就患上了一种病,什么都担心,总在杞人忧天。这种忧虑一上心头,她就忍不住去看朱小野,怕她消失在视线里。她会给金孟打电话让他回来,但金孟已经学会了摆脱她的控制,根本不接电话,直接关机。

这个家就像玻璃花瓶,倘若一不小心摔碎,就再也粘不起来,高杨小心翼翼的维护,然而正如墨菲定律所展现的那样,如果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而其中一种选择方式将导致灾难,则必定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

越是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她感觉自己心脏频率有些失控,口干舌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们之间的时差不到一分钟。

她从单元楼里跑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小野倒在了血泊中,头歪着朝向单元楼,似乎在看什么。

“小野,小野——”

高杨脑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有什么东西刺-入她的内心,让她所有的血都流干净,最后一丝余温从身上褪去。

越野车车主急忙送高杨去医院。

高杨怀里抱着小野,小野的手无力的垂着,没有力气伸向高杨,她双目无神,瞳孔涣散,嘴里低声说什么,高杨附耳过去,听到她说:“妈妈……好痛……”

她意识已经模糊,忘了自己的母亲早就抛下了她。

高杨泪如雨下,怎么都收不住。她的手托着小野的后脑勺,想要告诉她不痛了……马上到医院……但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怕她的哭声太大让小野觉得她自己会死,直接放弃求生的意识。

到医院的路那么远,那么漫长,下车的时候高杨两腿发软,医生推着急救推车出来,从她手上接过小野,放到推车上。

高杨急忙跟上前,被隔绝到了抢救室门外。

她坐在长椅上,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

小野听见声音想要下去见金孟,结果一辆本来停在草坪里的越野车正好倒车,没有看见她,带翻人后碾了过去,悲剧就在那么几秒钟发生。

高杨和她差了三十秒,然而三十秒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抢救室的红灯亮着,肇事者面无人色的站在旁边,同样在等结果。

红灯灭,高杨一个激灵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希望医生带来好消息。

医生对着她摇摇头,高杨的大脑好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进去看看她吧。”医生道。

小野的五脏六腑被划开,这会儿又原样缝了起来,肚皮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五脏六腑被碾的稀烂,送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再加上心脏有问题,输血功能远逊于正常人,死亡降临的速度也比别人快。

高杨跌跌撞撞的走过去,看着沉睡或者说永远沉睡中的她。

她临死前只说了一句“妈妈,我痛……”

身体还有余温,却再也不能回暖。

冬天永临大地。

高杨抱着她,不说话,不流泪,就这么抱着她,好像最后最后救命的稻草,好像只要抱着,就永不失去。

她身上穿着去年的衣服,面容如同每天晚上临睡的样子,高杨会对她道晚安,而她会睁开眼睛笑着对高杨说晚安。

“晚安。”高杨小声道。

那双眼睛不会再睁开。

高杨垂下了自己的头颅,姿势如同受刑。

尸体搁到了停尸间,之后会送到火葬场,一场高温火焰,人就化成一抔尘土。女娲泥造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

肇事者恳求私了,这件事他要负全责,家属楼下本就不该停车,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想到。

高杨木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新年前夕,高杨抱着朱小野的骨灰盒回家。

这个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她却孤独的发冷。

很多人背井离乡,成了北漂,来到这里寻梦,拥有成就的永远是一小部分,剩下的默默受锤,千锤百炼后返回家乡,余生极少出来,慢慢变老。

高杨在家中的地面上抱膝坐着,看向窗外,默不作声。

北风呼啸,雪花飘落。

天色逐渐由明变暗,由暗变黑。

夜逐渐加深,不知道哪个人偷点燃了烟火,“嗖”的一声蹿向空中,然后“啪”的一声,璀璨烟花在空中绽放,一瞬间的光亮后是寂静的黑夜。

有人在看春晚,一边看一边骂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烂之类。

每年都骂,每年春晚都在。

如果春晚不在了,想来这时候骂的人会怀念。

时针走到十二点,又一年过去了。

08年过去,09年到来,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熟悉的如同十二年前的旋律。

金孟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笑嘻嘻的拍打着门,声音简直要将一栋楼震醒。

高杨面无表情的打开里边的木门,隔着防盗门看着他。

“姐……”金孟嬉皮笑脸,“小野呢,我有好消息告诉她,我有机会了,要去治病,有人给我介绍了骨科医生,说手腕会好的,我又能打球了。”

高杨默不作声,眼神永久失去了光芒,眸如点墨,又如深潭,漆黑不见底。

“姐?”金孟察觉到不对劲,小野没有跑出来见他。

高杨把他放进来,倚着墙看着他。

房子中间放着骨灰坛。

金孟看见之后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着高杨,“发……发生了什么?”

“家没了。”高杨近乎自言自语道。

“什么?”金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慢慢走向那个坛子,蹲在地上,看到名字后,无力的跪下。

“小野?”他试探着问。

“小野。”他声音颤抖。

“小野——!”他失声大喊,痛哭流涕。

高杨如同一个旁观者,无法置身这场悲伤中。

金孟声嘶力竭后想要问为什么,想要报仇,他什么都想,可是人不会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高杨想问他一句,想要将那些难捱的分钟小时统统还给他,最后却一言不发。

高杨走进房间,将肇事司机赔偿的卡递给他,轻声道:“密码是小野的生日,这里是四十万的赔偿款——全给你,去治好你的手吧。”

金孟泪眼朦胧的看着高杨,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快要成年了,总要置办些东西,小野平时和你走的最近,她最希望你好好的。”高杨低声道,“出事那天她听到楼下好像是你的声音,然后跑了出去。”

金孟眼睛通红,眼白上的血丝看起来赫然可怖,喘气如受伤的野兽,胸膛不住起伏,说不出话来。

“滚吧,金孟,别回来了。”高杨不再看他,用一种近乎幽灵的口吻慢慢道,“这个家没了,破碎了,别再见了,你来晚了一步,就永远不用回来了。”

“姐……姐?”金孟难过的喊她,“姐你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高杨靠着墙,慢慢滑落,坐在地上,样子凄惶。

“我没有力气维持这个家了……”高杨低声道,“我的感情已经死了……”

金孟做困兽之争,却争不过高杨。

这个家,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没了。

时代在上,个人在下;生如浮萍,命如草芥。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此时此刻,举国的狂欢掩埋了高杨的悲伤。

一个家庭的破裂在十三亿人的分母陪衬下推到了小数点后无数位,毫不起眼,可以忽略,然而对于她来说,就是百分之百的的破灭。

世上有无数人像她这样,

所有的希望也好,期待也好,都化作了齑粉,随着浩浩荡荡的时代洪流远去,背影融入人群,呐喊混迹人声鼎沸,最后皆为虚无。

了解了这些,也就学会了沉默。

初七那天,高杨将小野埋在了公墓里。

一同放进去的,还有当初在小院的合影,照片是个好东西,将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特定的时刻,而照片外的人生还在继续。

金孟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三个头,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他以头抢地让高杨心软收留了他;而今他以三个头谢过这场收留之恩抚养之义,从此告别。

肇事司机赔了四十万,金孟将二十万取走,剩下的二十万放到另一张卡上,塞进了门缝里。

密码是什么,不言而喻。

高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四张照片只剩一张,当初在小院外拍了四张,对应四个季节,春夏秋冬,如今只剩下一张秋天蔷薇花落时候的照片。

冬天给了朱小野,金孟带走了夏天,唯有春天不知道留在哪里。

大概孙向晚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吧。

可他为什么不留个音讯呢?

高杨将照片放到贴近心脏的地方,窗外万吨重的阳光倾泻而入,止步于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藏匿于阴影,身旁便是光明。

高杨的爱情生于一九九七年槐花正当盛放的季节,死于二零零九年的春回大地的时候,一个轮回有头有尾,这却是一场虎头蛇尾的爱情。

过去死于现在,现在死于期待。

哪怕没了期待,人也是要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