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6109

白莳问过高杨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有没有后悔过?”

高杨思忖片刻,反问他:“什么叫后悔?”

白莳当时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就是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回到过去,你会做相反选择的事情,比如你做了,你回去之后不会做,没有做,回去之后做一次。”

“有三件事,我到如今依旧很后悔。第一次,我应该提前去看杨老头和杨老太,这样我或许就不会连送终都做不到;第二次,我应该早三十秒下楼,这样或许小野不会死;第三次,我不该抄小路回家,这样或许所有之后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也许。那之后我就明白,再也没有什么能打败我了,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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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大学念的新闻专业,没有考研,也没有像宿舍的女生那样回家——或许说无家可归更贴切。她像走狗-屎运一样在一个不错的网站里找到了实习机会,最后留下来当记者。网站里有很多校友,人都不错。从一无所有做起,攒人脉,想着有朝一日通过人脉关系找到孙向晚。

留在了京城,当个北漂,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从前是一群人在漂,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经历了开始的歇斯底里和绝望,之后慢慢恢复平静,波澜不惊的过日子,改变的事情有很多,不变的大概是追寻和等待。

在十三亿人里寻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对方连记录也不曾留下。北大将孙向晚的学籍开除时,高杨去把他的东西都领回来,这些东西最后被她放进一个箱子里,放在了自己住的地方。

职场生活比想象中的要好过点,在经历“领导当我是傻-逼,我当领导是傻-逼,领导骂我是傻-逼,我心中吐槽呵呵你个傻-逼,过一段时间认为普天之下皆傻-逼,最后发现原来自己最傻-逼”后,被房租逼,被生活费逼,被首付逼,被领导逼,被早上的闹钟逼,一系列逼事件逼分子终于让人成功的不再逼逼,原本闹腾的心这才安静下来,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的休息,按部就班的相亲结婚生子,按部就班的过完了一生。

高杨原来连明星的脸都分不清,结果被分到了娱乐一块,内心几乎都是崩溃的,不过人都是这样,开始以为万难的事情最后也不过如此,就像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说的那样——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黄金,白银,青铜,黑铁,人的一生就是这么慢慢变得不值钱的。

高杨人生的转折在于遇见张鹤年。

张鹤年此人在业界是个传奇,传闻他是京城张家的私生子,却不被张家认可,但拉着张家的虎皮谋财,堪称官-商勾结的典范。外界都说张鹤年给赚钱的主还是张家,因为张家掌握着他一个致命秘密。

但在履历上,张鹤年除了和张家有一个共同的烂大街的姓,其他的真没见到多少联系,传闻多半空穴来风。

不过这种豪门秘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传闻究竟从何而起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给大家提供了笑料便足矣。

那天高杨当值,本来要去采访张鹤年的杜姐临时孩子发高烧,请假去不了,高杨被临时抓壮丁。杜姐将采访稿和注意事项告诉她,急匆匆的回去带孩子上医院,高杨赶鸭子上架,跟着摄影师提前到约好的地方等人。

高杨在看张鹤年的具体资料,看见照片的时候摄影师还赞叹了一句芝兰玉树,颇有君子之风,高杨把照片翻过来左看右看,觉得大概是自己没眼光或者眼角歪斜,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眼神邪性。

或许是错觉,高杨放下照片,抬手看表,发现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没来,没来就继续看资料,高杨看张鹤年的学历,发现这人念了双学位,量子力学和哲学……

什么乱七八糟的,高杨心想,这两科一起修,不怕自己修成神经病吗?

茶水凉了,高杨灌了一杯下去,招呼人上热茶。

反正网站报销费用。

这边是天台风景区,茶社的楼顶,风景很好,装饰也古香古色,一副田园牧歌式的悠闲生活模样,不过高杨总觉得假的很,毕竟这里周围都是商业区,谁上班没事来喝茶,当心被上司叫去喝茶,周末要是还跑到上班地点隔壁喝杯茶,不是装逼就是在装逼的路上,反正离渡劫飞升也不远了。

木质楼梯发出响声,高杨从竹椅里起身,看到了张鹤年。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

资料上没说张鹤年的年龄,外边说他三十的有说他四十的也有,简直横跨了一个年轮。高杨本来想着会是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前来,资料上没有采访对象的照片,高杨想过无数样子,也万万没想到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着白色衬衫和银灰色休闲裤,袖扣在阳光斜射下闪闪发光,面容清俊,气质沉稳,眉目间隐约有种化不开的戾气,然而走进了看,又会觉得方才的印象不过是中错觉,分明是一个大写的苏。

“换人了,我怎么记得约的是杜记?”他声音温润,仿佛玉质,触及冰凉,看上去却赏心悦目。环视周围,没有发现之前约好的人,视线投向摄影师。

“杜姐的小孩发高烧,所以换我来。”高杨不温不火道,“张总,久仰,很荣幸有这个机会采访您,今天天气不错,这边的茶很有名,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张鹤年本来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她,这会儿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却生出了兴趣,看到高杨的长相时表情微滞,然而很快被他一带而过,“好啊。”

摄影师在高杨说话的时候魂儿都要被吓飞了,高杨话耿直的让人无话可说,他正要打圆场的时候张鹤年发话应允,摄影师还有点惊讶,因为传闻中的张鹤年实在不算一个好相处的人,现在想想,大概也因人而异。

他不动声色的拍下几张照片,在一旁的座位上听高杨采访张鹤年。

高杨过目不忘的记性不是吹的,资料和采访稿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混合到一起,这时候直接脱稿采访。她无所畏惧,每天都抱着下一刻被炒鱿鱼的心态做工作,态度轻松自如,张鹤年基本有问必答,不想回答的问题巧妙的避开,滑的像泥鳅,根本抓不到尾巴。

摄影师正对着高杨,对她竖了个拇指,第一次采访就这么镇得住场子,也算是天赋异禀。

两人就像打太极,一来一去,最后完美收官,看起来非常和谐。

摄影师见情况差不多,不需要他在旁边提心吊胆,便起身去一趟厕所。

张鹤年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名片,拈在食指中指间,方才含蓄的笑这时候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高小姐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换一份工作?”

高杨被这反转吓一跳,眉头一动,“你怎么看出来我想换工作了?”

张鹤年眼睛灵动,不似寻常人那样死水沉沉,“你猜?”

高杨:“……”

一句“别闹”在嘴边绕了一圈又被吞了下去,差点漏嘴。

张鹤年呵呵一声,耸了耸肩道:“徐闻前段时间大张旗鼓从盛辉娱乐跳槽,自己组建了公司,这不是被你们铺天盖地的报道了吗?缺人自然是要补充的,就像超市缺货要补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倒显得其他人大惊小怪。

盛辉娱乐是张鹤年旗下的娱乐公司,徐闻正是张鹤年原来麾下一员大将,金牌经纪人,旗下知名艺人如过江之鲫,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但在前一段时间徐闻直接从盛辉娱乐中跳槽出来,还带走不少知名艺人,一时间娱乐圈动荡不安,所有人都在观望这次洗牌后谁会逐鹿中原,问鼎娱乐圈头把交椅。

毕竟圈子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无论从资源还是从人脉来说,徐闻在这个圈都算是混到顶级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那只能出来单干,毕竟在盛辉娱乐公司终究只是个打工仔,不可能取张鹤年而代之。他大概不甘心只能拿分成,想要享受当老板的爽利,于是直接带着一票人跳槽,自行建立了星盟传媒公司,有和盛辉娱乐旗鼓相当的意思。

张鹤年头一歪,狡黠笑意浮在眼睛中,高杨心中一动,把名片拿过来,仔仔细细的放到钱包收好。

张鹤年在她打开钱包的那一刻瞥见一张照片,似是合影,“这是?”

“曾经的家人。”高杨声音没有起伏,对他礼貌一笑,没有再往下说。

然而这五个字就涵盖了很多信息,张鹤年聪明的没有再问,岔开话题和她聊起其他话题。摄影师去而复返,今天的采访时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收工回家。

高杨和张鹤年临别握手,发觉他手指细长冰凉,心想这人和孙向晚差不多,都是寒冷体质。

张鹤年感觉自己摸到一只粗糙的手掌,看见高杨指甲薄厚不均匀的丑陋状态,心中微微叹息,美玉蒙暇,可惜了。

那天的报道稿子高杨写的冠冕堂皇,有爆点有内涵,却没有将聊得一些话题写进去,总的来说不功不过。杜姐后来千谢万谢,说要请她吃饭,被高杨委婉拒绝。

她躺在床上,拈着那张名片,任由思绪漫无目的的乱飞,之所以接张鹤年的名片,是因为她想搭上张鹤年这条线,熟悉之后让对方帮忙找人。

然而想要提出要求,必然需要有相应的实力让人能接受她进入那个圈子。人脉和圈子建立在利益交换上,没有相应的实力只趋炎附势,不过是沦为跟屁虫,高杨初入社会,也知道越是向上路越是难走,金字塔下宽上窄,人越来越少,也意味着路越走越窄。

她不是没想过张鹤年有其他要求,但高杨并不高看自己,娱乐圈什么样的人没有,值当大鳄看自己一眼?她又不是王祖贤。

高杨给自己两天时间思考,第三天的时候直接递交辞呈,理由很是扯淡,她妈生病了,要回去照顾她妈妈。

她哪里有老母要照顾啊,说不定就算病死在她面前,也面不改色。

这种屁话也就听听作罢,反正没人会在意,这年头换工作比换衣服还要勤快,高杨在公司的地位有不是重要到不可取代,哪怕她说一个诸如“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理由,都不会有人拦着她。

大家面上带笑,欢欢喜喜的把高杨送走,迎来新的同事。

高杨拨名片上的号码时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为什么。

“谁?”张鹤年这个号码接电话似乎不会客气,大概真的是私人号码。

“三天前张先生的邀请还作数吗?”高杨直接说明来意,“我想应征经纪人试试。”

张鹤年花了三秒钟才记起来自己三天前做过什么,是了,接受一次采访,采访人很像他那个比爷爷年轻五十岁的老婆,他笑道:“当然作数,现在来?”

“好,现在,不过在我出门之前,我能问一下去哪里应征吗?”高杨问道。

张鹤年说了个地址,高杨想了一下地铁路线和需要的时间,随后道:“现在是下午一点,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张鹤年两腿放在桌上,背靠着皮椅,看着墙上的钟表,“随时。”

“两点四十见。”高杨听完直接挂了电话,拿起包拎到肩上,到玄关把拖鞋一踢,换上高跟鞋,开门,锁门,动作一气呵成。

两点三十到公司楼下,对前台说明来意,前台将信将疑,高杨不多费口舌,给张鹤年打电话,前台立刻接到通知,对高杨放行。

两点三十七分,高杨到张鹤年办公室门口,敲门。

“进。”

高杨推开门,进去,坐在椅子上,态度不卑不亢,看向张鹤年:“我来应征了。”

两点三十八分。

“你的时间卡的非常准。”张鹤年夸她。

“直觉。”高杨笑道。

她的笑并没有渗入眼睛中,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抑郁,张鹤年知道她应该有所求,不过她不提起,张鹤年便不会主动问。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是我吗?”高杨开口,“据我所知,贵公司最近没有发布招聘信息。”

“非要找个理由?”张鹤年皱眉头,好像这是一个十分麻烦的问题,细长的手指敲击桌面,节奏明快,姿势慵懒,“你可以当做我抽风,可以认为是你足够优秀,或者……随便找个理由都行,可以说服你自己就可以。”

高杨立刻有起身离开的冲动,她开始怀疑自己今天到这里来这个决定十分不明智,或者眼前的张鹤年根本不是那个接受采访的张鹤年。

不按照剧本说的来,没有可以说服她的理由,甚至连章程都没有……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撑到现在没倒闭的,上帝给他开后门了吗?

“这是个玩笑吗?”高杨的眼神直白的给出答案。

张鹤年无辜道:“这么说也可以,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玩笑,因为会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说着自己笑了。

高杨想要掀桌走人,对面坐着的分明是个神经病,她觉得自己也有被感染的趋势。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自己的要求呢?”张鹤年的笑戛然而止,来无影去无踪,他声音低沉,咬字清晰,仿佛在耳边拨动琴弦,余音绕耳,“我看得出你有求于我,而你也明白要付出的代价,为什么要问些无聊的问题?”

高杨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我想找个人。”

“我也想找个人。”张鹤年玩味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谈妥这个话题。”

“我想找到的人叫孙向晚,性别男,生于一九九零年,于二零零八年八月中旬失踪。”高杨直视张鹤年,“你想找什么人,我不信以你的能力找不到人。”

“我想找个可以把盛辉娱乐带出困难境地的人,这个人可以和徐闻叫板,把他扳倒,挫败他的骄傲,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张鹤年从抽屉里掏出一份合同,“合同你可以带回去看,如果同意这上面罗列的条件,签字,人我帮你找,当然,我要求的事情你也要帮我做。”

他撂下这句话,上半身躺在皮椅上,再次看向高杨的眼神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考虑清楚,如果同意,签字之后就不许反悔。”

合同被推向高杨。

高杨瞥了几眼上面的条款,片刻之后看向张鹤年的眼神近乎看神经病,这么做对盛辉娱乐没有半点好处,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并不差钱。”张鹤年明白她心中的疑问,“我只是缺少刺激。”

高杨漠然,仔细阅读上面的条款,她不准备带回去仔细研究再带回来给回复,这样要多跑一趟。她自学过法律,虽然算是浅尝辄止只学到了点皮毛,但合同中常见的陷阱都了解过,这会儿也不怕。

换句话说,她也不怕合同里有陷阱,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高杨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她一个人,虽有牵挂,却好似无。她最害怕的结果就是孙向晚已经离世,倘若如此,她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合同很正常,甚至可以说的上优渥。

“我说过我不差钱。”张鹤年摊手,“我只是缺少刺激。”

高杨从桌上抽出那支笔,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大名。

“合作愉快。”高杨道。

“我相信会很愉快的。”张鹤年站起来朝她伸手,“欢迎加入,此刻我们是战友了。”

“我要做什么?”高杨环视周围,漫不经心的握手之后是一连串的问题,连珠带炮,“以后在哪里办公,带什么人,和谁交接工作……”

“随便你做什么。”张鹤年不甚在意,眼神无辜,“其实我也不知道做什么。”

高杨:“……”

“这公司怎么还不倒闭?”她颇为无语,直接往张鹤年身上打了个不靠谱的标签。

张鹤年好像对这个问题也十分好奇,装模作样的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是啊,为什么?大概是运气好吧。”

高杨对他的答案半点兴趣也没了,她算是看出来了,无论问什么,张鹤年的答案都没个正经,既然他都这么干了,高杨没必要端着,仿佛恍然大悟的感慨了一句:“我终于知道徐闻为什么离开这里了,有你这么不靠谱的老板,他想必觉得屈才,给人打工不如自己单干。”

“可能是这样吧,每一个在老板手下做事的人都觉得老板是傻-逼。”张鹤年随口评价,丝毫不在意这句话里把自己称之为傻-逼。

高杨忽然觉得这人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