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于,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什么都可以,”他还在犹豫,这个孩子心里的秘密,一定困扰了他很久,可是他掩饰得很好,平日里,只觉得他飞扬跋扈,可是没有看出他心里的软弱和恐惧,“我们马上就要和汉军开战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出战主将在临阵前为了旁的事,心事重重,这样,不仅会影响士气,还会影响战局。”
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很容易便说出了口,可是内心却不像语气里那样的轻松,看着他痛苦、看着他难受,只觉得五内俱焚,这个孩子,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无论这一次和汉军大战的结局如何,只要战争一结束,他都要告诉他那个秘密,那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大单于,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下去准备了。”左于站了起来,眼神闪烁,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其实杀了和尚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在汉地,他没有认识多少人,也没有多少朋友,而和尚也许是最知心的。
不知要怎么拉住他,话到了嘴边,不说不行了,“左于,我觉得你好像在害怕,你在怕汉军吗?这可不像你的作风。”这样的说着假话,只是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心里的话,哪怕是假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的这样对坐也好。
这样的念头刚刚涌上心头,伊稚斜突然觉得异样的悲哀,猝不及防间,就老了,急景凋年,韶华暗换,草原的风吹了一季又一季,终于吹白了他的头发,吹老了他的年华,现在,才能体会到中行说心中的悲哀,原来老竟是这样的。
犹豫了半刻,左于突然扑到他的脚边哭了起来,“大单于,我真的怕,我不敢告诉别人,怕别人笑我,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怕得整晚都在做恶梦,真的很怕。”
恍然间,又回到了从前,自己被军臣单于流放的那个晚上,那个女人哭泣着抱着他,“伊稚斜,我很怕,害怕得不敢睡觉,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可是我会等你,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会一同等你。”
等,她没有等到,连孩子都没有等到,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病死了,而自己的孩子,成为右谷蠡王的太子,那个时候,也是害怕,那种一无所有的恐惧,即使到了现在,除了眼前的悲伤哭泣的孩子,和从前一样,他仍然一无所有。
“怕什么?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的。”
“解决不了的,我杀了和尚,赵丽会怪我,她一定会怪我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当时我太生气了,”没有提防的就说了出来,接着话就像决堤而出的洪水,“都怪他,他要让我打开荷包,如果不是他,我永远也不会看那个荷包里的那封信,我可以永远假装不知道赵丽写在信上的内容,你知道她在信里说了什么吗?她说她永远爱着另一个男人,她永远也不会爱我,永远也不会,永远……。”
竟是这样的,和尚?是那个陪着雪莲回匈奴的汉人吧,从来没有认真关注过他,可是听说他和左于走得很近,原以为是嫉妒,没有想到竟有另外的一个女人,赵丽?是谁呢?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也许这是他心里的秘密吧,一封信就能让他如此的伤心,不知是怎样厉害的一个角色。
“是吗?是个女孩子吧,很漂亮吗?漂亮的女孩子,一般都有很多的秘密和心机,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呢?说给我听听。”
这样的和颜悦色,也许把心里的秘密都出来也没有什么吧,“赵丽是我在汉地认识的女孩子,她很聪明,你知道吗?她刚刚到军营的时候,假装成一个男孩子,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然后我想尽办法接近她,认识她,了解她,可是她不喜欢我,因为我对她没有任何的用处,她需要一个能够帮助她的人,而我帮不了她。”
“原来是这样,那这个女孩子很势利。”伊稚斜微笑着,轻轻的抚摸着左于粗糙的大手,这个孩子,不知在汉地受了多少的苦,回到匈奴,连年的征战,他也没有享受到应该享受的幸福,可怜的孩子。
左于急速的抬起头,努力的否认着,“不是,不是,她不是势利,汉朝的皇帝不喜欢她,他要杀了她的全家,灭了她的家族,她为了自己的家人,才和霍去病在一起的。”
这样的说的,心里却空荡荡的,明明知道是谎言,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可是忍不住还是说了,她一定是喜欢上霍去病了,原来喜欢李敢,是因为只有李敢才会带她回家,可是认识霍去病之后,即使没有家,她也无怨无悔,不应该说谎的,娘说过,说了谎,永远也不会幸福,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没有幸福。
“大单于,她喜欢霍去病,她喜欢的是霍去病,她不喜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这样伤心的哭,眼泪打湿了伊稚斜的裤腿,染湿了他的心,“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你还年轻,还会遇到很多的女孩子,更好、更漂亮的女孩子……。”
真的吗?这样说,连自己都相信了,可是这一生,爱上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了,这一世,就期望和她手牵着手,哪怕不是大单于,哪怕不是整个草原上最有权力的人,也会觉得幸福,就是因为期望得太多,所以才没有得到幸福。
“不会,不会了,我只会喜欢她一个人,虽然她只会把我当成朋友,可是我杀了和尚,她不会原谅我的,我连她的朋友都不会是。”
这样的绝望,这样的伤心,可怜的孩子,可怜……。
天渐渐的暗了,伊稚斜急驰了一天,只觉得异样的疲乏,可是将部众、牲口、辎重再向北进行转移,这也是为了防止汉军对匈奴造成更大的破坏,原在汉军出征之初就应该听从阿胡儿的建议,到了现在,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帐外传来匈奴士兵巡营时沉重的脚步声,一天没有看见左于了,不知他在做什么,伊稚斜挣扎着想下地,却见帐帘轻轻的掀起,左于走了进来,看见他,伊稚斜轻轻的松了口气,这孩子这几天还算听话,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看来这次出征,一定得带着他,否则,以他的心性,不知又要闯什么样的祸出来。
“大单于,我听说卫青和霍去病各率五万人横渡沙漠,我想到狼居胥山去,和父王一同守护祖宗的圣地。”左于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再也看不到二天前沮丧的神色了。
到狼居胥山?那不是将左于送到霍去病的屠刀下吗?虽然已经下了严令要左贤王阻杀霍去病,可是对于霍去病的战斗力和刀锋,匈奴人已经闻风色变,自上次霍去病的长途奔袭后,没有人再愿意正面对霍去病对敌,现在草原上,到处都有人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蓄不蕃息。失我蔫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不就是因为霍去病吗?
挣扎着坐了起来,左于抢步上前,扶着他半靠半坐,伊稚斜轻轻的咳嗽一声,“左于,我想过了,你还是和我一同对抗卫青吧,咳咳,我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我需要你帮助我,无论怎样,对付卫青,要比对付霍去病艰难得多。”
看着伊稚斜灰败的神色,左于心生怜悯,大单于从小就对他特别好,关怀备至,无论做了什么错事,他总会原谅和包容他,在心里,总是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还要好,自己和他也更亲近,有什么事,都会和他商量,这一次,明明知道到左贤王和自己的父亲坐阵狼居胥山,最终的结果仍然会败在霍去病的手下,这一去,本想英勇的战死,再也不用受恐惧的折磨,可是看着伊稚斜的脸,始终无法强硬的拒绝。
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直在咳嗽,难道就要死了吗?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内心的恐惧也与日俱增,那个秘密,在死前总要告诉他,这一次出征,吉凶难测,也许现在对他说,会更加的好。
好容易平息了咳嗽,伊稚斜仰卧了下来,闭着眼睛,似乎就要沉沉睡去,左于站起身来,正想悄无声息的离开,伊稚斜却叫住了他,“左于,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不知这个时候,大单于想告诉自己什么事,也许和战争有关吧,看他的样子,这样的勉强,“大单于,今天你累了,明天你精神好再说吧。”
“不,”伊稚斜睁开眼睛,“我今天就要说,我怕到了明天,我就再没有开口的勇气了。”
真奇怪,大单于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呢?似乎很难以开口似的,今天,大单于前所未有的犹豫,又前所未有的坚定,不由有些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