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衿故展眉头，勉强笑了笑道：“不妨事。谢谢你啊，没当我仇敌，反总得你相助，你是非分明，心地仁慈，可比观音菩萨好多了。”
素莹念了声“阿弥陀佛”，急道：“文相公，我怎能与菩萨相比呢？快别得罪了菩萨，菩萨救苦救难，须得好生尊敬才是。”又双十合什，不停念佛。文子衿见她宝相端丽，诚意虔虔，不禁莞尔，“喔”了一声，也不再辩，心中却道：“要是真有菩萨，只怕也好不过这小尼姑去。都说菩萨法力无边，为何世上总常恶人当道、好人受罪呢？嘿，要我去尊敬那些泥作的佛像，除非日从西出、江水倒流了。”
素莹自不知他另有一副心肠，只道文子衿听了自己的劝导，又道：“文相公，以我看来，你还是找个地方，静静的休养方是良策。再遇上恶人，只怕未必……那可了不得了。”文子衿叹了口气，道：“我这内伤，其实也没甚么，并无太碍，只有犹需时日，方可痊愈，小师父不必挂虑。”
听文子衿这样一说，素莹心下但觉踏实不少。此时清风阵阵，从林道中吹过，令人感觉舒坦畅快。素莹想了想忽道：“文相公，依我看来，咱们还是找个地儿，让你静静养伤，让你伤好了再说吧。否则如何令人放心得下？”说完这句，忽地脸上又是一红，忙转过头去，望着林道的另一端。
文子衿心中一动，暗道：“这小美尼天真未泯，动不动便害羞，出来行走江湖，倒也真难为他了。”他性子中本有一股豪放之气，只是读圣贤之书多了，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尽是儒雅蕴藉意态，此刻听素莹这一提，便道：“又要劳动小师父，小生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他见素莹淡淡一笑，只觉动人心魄，不敢逼视。
忽听牛眼张笑道：“嗨呀，蚊子虫，你这灵药效验无比，竟然救了两条牛腿！”文子衿与素莹先前见他打坐行功，不敢打扰，此时听他说出怪话，俱是一怔。却见牛眼张慢慢的自双臂揭了一层黑膜下来，兀自呵呵笑道：“连牛皮也揭得下来。”原来牛眼张敷了那“醒仙膏”之后，膏体已将他体内毒汁尽数吸出，形成一层膏皮，未令他自断双臂。他大名号称“牛眼张”，双臂自然便是“两条牛腿”了，二人恍然大悟之下，都不禁大笑。
牛眼张受的内伤甚轻，殊无影响，心中所顾忌的只是老鬼双掌的毒性，此刻体内毒汁尽去，不由心情大畅，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叫道：“嗨呀，蚊子虫，差点忘了，我还有一桩大事未了！”文子衿见他意气风发，料来不是难作之事，便笑道：“可惜我尽受你的好处，一点都帮不上忙。”
牛眼张又是“嗨呀”一声，摇头道：“你斤斤计较这些小事，又哪象个爽快的好汉子？”文子衿虽是胸腹难受，却忍痛哈哈大笑道：“好个牛眼张，蚊子虫就这一点毛病，却都教你一双牛眼看出来了！好，只好我有难处，我便不与你客气，定要找你来帮忙！”牛眼张过来拍了他一下，文子衿只痛得皱紧眉头，牛眼张忙道：“嗨呀，看我乱出牛蹄！”文子衿笑道：“牛蹄踏蚊子，蚊子命真苦！”二人四手相握，哈哈大笑，莫逆于心。
素莹不禁抿嘴笑道：“这位大侠，你且办你的大事去吧。”牛眼张朝她望了一眼，叫道：“嗨呀，你好好的做甚么不好，偏要去做尼姑？”素莹脸上一红，低头道：“我懂事起就是尼姑了。”牛眼张叹道：“他奶奶的，老天偏喜作弄人。”素莹一愕，不知他此话何意，文子衿却是心中明白，任谁见了素莹，都要叹息如此美貌的姑娘，作了尼姑自是可惜。
却听牛眼张笑道：“我的那桩大事，蚊子虫，料来你是猜到了？”文子衿摇头道：“我又从何猜起？”牛眼张“嘿”的一笑，说道：“嗨呀，这都不明白，我的糍粑担子啊，不知丢在路边哪儿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回来！”文子衿“啊”了一声，笑道：“果然是桩大大的事情，要紧之至，要紧之至！”林道之间，山风过处，又闻一阵爽朗大笑。
大笑声中，牛眼张叫道：“你二人稍等，我去去就来。”大步前行，寻他的糍粑担去了。
素莹轻声道：“文相公，这人可真怪，竟然是个卖糍粑的。”文子衿叹道：“不错！他不是怪，他是个真人！他一身惊人功夫，却自甘寂寞，全不以武恃强、作威作福，于人人最爱的名利却看得一文不值，每日里却以卖糍粑度日，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得到！”素莹连连点头，忽问：“文相公，如要你去卖糍粑，你会去么？”文子衿一怔，略一思索，叹道：“只怕不易。一是我做不来糍粑，二是我这人惫懒不堪，只怕糍粑一个未卖，却全然被我吃了下去。”素莹掩嘴一笑，说道：“只怕是真的，也未可知。”文子衿笑道：“自然是真的。”
素莹忽然怔怔出神，过得许久，方问：“文相公，如真要你去靠手艺谋生，你会去做什么呢？”文子衿缓缓道：“我也靠手艺谋过生活啊。年前，我但在广州城中卖过对子呢，我但是因卖对子识得唐姑娘的。”忽然想起唐恬，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不由黯然神伤，浑然欲泪。
素莹并未注视于他，只是微昂着头，幽幽的道：“唐姑娘天上的人儿一般，文相公也是人中俊彦，可真令人欣羡呢。”言毕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二人各想心事，正自伤怀，山风中忽有一阵歌声传来：
阿妹莫嫌——嘊家穷哎，
铁牛阿哥——唔怕穷呐，
嘊来辛勤——来耕种哎，
妮来辛苦把家持哟
………………………………
两人有心——过日子哎，
日子日日——都化乐喔，
嘊问阿妹——妮又羞哎，
妮系愿意——妮点下头……
………………………………
阿妹心事——嘊唔知哎，
喊嘊猜来——嘊难猜呐，
有话妮就——讲出口哎，
妮唔讲来——嘊哪知哟……
歌声质朴无华，却悠远高亢，似带着淡淡忧伤，又似含有丝丝喜意，似忧似喜，素莹从未听过这客家山歌，却也能听出歌词中的含意，一对秀目不由泪水双垂，一时不觉痴了。
文子衿正自闭目念着唐恬，再次听见这曲山歌，心中呼叫：“恬妹，你……可好？”情伤之际，泪湿鬓发兀自不知。
歌声越来越近，正是牛眼张踏歌行来。他肩挑一副糍粑担子，歌声甫歇，大声叫道：“蚊子虫、小尼姑，这一次不收钱，只管放开肚皮，大吃糍粑就行了。”
二人听他叫话，方自惊觉，都急举袖拭泪，牛眼张见状，大感奇怪，叫道：“小尼姑哭鼻子也还罢了，嗨呀，蚊虫子，你一个男人老狗（广东话：大男人），流什么马尿（广东话：流眼泪）？”
文子衿“咳”了一声，颇觉不好意思。素莹听了牛眼张的话，双眼中泪水急涌，不住的奔流而下，低下头去，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两个大男人心中惊异，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