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八里屯（上）
眼前此人正是那西陆银发少女。她身边跟着只小动物，腾于半空，警惕地看着古凌二人，似是还记得那日二人闯入之事。
宋常“咦”了一声道：“老夫若没看走眼，这应是西陆奇兽‘龙’，小女娃年纪轻轻，竟然是西陆‘骑龙者’？”
少女开口道：“前辈见笑了，晚辈距离真正的骑龙者，还差得远。倒是刚才能亲睹前辈与那魔鬼一战，实在是让晚辈见识大长，感叹东陆武艺之精妙。”
她说话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节奏，让人感觉听她说话亦是享受，本就是一副绝世容颜，加之这一句恭维，让在场东陆诸位皆对其心生好感。
宋常大笑一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老夫之上者何其多？整个东陆又何其大，其精妙之处何止武艺一家？老夫这大半辈子来见着的也不算少了，但放在其中亦不过是沧海一栗。”其时大多大昊人都有一种意识，即东陆乃是天下正宗所在，宋常这话虽没明说，但亦是默认了这种想法。
银发少女微微一笑，道：“这连环血案，似乎已有眉目，晚辈今日便打算告辞了，明日再与诸位相会于北门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她无论说话、行事、还是走路的样子，似乎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种节奏，一种为她量身定做的节奏，让她浑身散发出与众不同的魅力。
看着月光下的银丝渐没，古凌想起了《西陆记闻》中看到的一个名词：月光女神。
“我呸，装腔作势，到确实是个美人儿……但臀部好像大了点…”荆拓忍不住咕哝了两句。
那小龙回头对着他示威地瞪了一眼，才又转身扑腾着跟了去。荆拓自然不甘示弱，瞟了眼宋常，见其目光没注意这边，于是对着那小家伙做了个隐蔽的动作——单手成拳状，然后中指缓缓竖起。
因为空月大师明日之约，看样子，事情要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众人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不少。回到宋府后，宋常也没隐瞒，古凌自然是少不了宋清葇嗔怪，明天定要一起跟去。
翌日，北门外，阴雨绵绵，夹杂着寒风。尽管如此，今日北门外却聚集了二十余人。既非州府在此发布公告，事前也未接到任何民间集会于此的通知，按照平时习惯，这城门护卫早就上前喝问，顺便看看有无油水可捞，但今日他们都很聪明地选择视而不见。且不说其中武师大都是岚城里的知名人士，最重要的却是此刻被众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女子，乖乖不得了，美人儿这种词就是形容她的，何况她还有一个足让大多数世人羡慕的身份——宋家四小姐。城卫们的目光都不时投过去，又都在竭力不露出狼一样的神情，深怕亵渎了心目中完美的存在进而引起其反感。
宋家在大昊地位非凡，其此场合露面，让众人惊讶之余亦是倍感荣焉，当下巾帼不让须眉，不愧豪门风范，心系天下苍生等赞美接踵而来。身为宋家人，应付这种场合自然是小菜一碟，宋清葇微微一笑，欠身道：“保岚城得以安宁，本就是人人有责，何况宋门身在官家，更应该是一马当先，诸位豪侠如此，到让小女子惭愧了。”自然，此话出后，其结果只是换来更多赞誉之词。
不远处屋檐下，银发少女依然穿着斗篷，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背靠着墙，不知在想些什么，荆拓暗忖那小东西怎么没一起，该不会是还未起床吧？
“昨夜圆月当空，本以为今日该放晴，谁料还是这鬼天气。”荆拓望了望天空，诅咒了两声。回头打量了那边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宋清葇，小声对古凌道：“要是让学府里那帮护花团的公子哥知道灵阁的明珠——宋家四小姐和你如此亲密，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虽是很快便恢复，但古凌仍是脸上一烫，瞪了他一眼：“什么亲密不亲密，你这家伙是无聊到极点了吧？”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垃圾小堆道：“没事做那处适合你。”
这下荆拓可乐大了，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哟？脸红了。”一边装模作样地对着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继续道：“我这不是还没睡着么？嘿嘿，终于给逮着你的命轮了。我还以为你凌少爷是百毒不侵。”
他清清嗓子，正准备痛打落水狗，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诸位久等了，还请原谅则个。”众人目光自然顺着声音过去，但见空月大师人在百米之外，一袭白袍，道路泥泞，却不曾溅起半点稀泥上去，依旧是皎洁如月。
空月缓缓地向这边走过来，这短短百米的距离，气氛异常地沉默。百米传音并非难事，但要让在场二十余人，每一人都感觉其传音是针对自己，那就是大大地不简单了。若说昨夜挡下宋常那猛烈一击，虽然让人震惊，但场中大都还能看出宋常之前收回部分轮力，而此刻空月露这一手，实是让人感觉深不可测。空月大师素来清修，虽然岚城人大都认识，但却从未想到其修为如此高深。
却是宋清葇先开口了：“原来大师除了教典外，武艺修为竟也是深如大海，让人钦佩。”
百米距离，空月大师以一种奇异的节奏，似乎只跨了不到十步，便到了众人前，他双手做了个满月状：“宋姑娘过誉了，空月至南盟来此，所为不过传教，大昊人杰地灵，论起武之一道，空月这只不过是雕虫小技。”
他转头扫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到宋常身上，道：“今日至此，还须诸位答应空月一事，空月自然会对这血案一事有所交代。”
人群中一武师冷哼一声：“岚城血案，事关重大，岂容你谈条件！”
空月大师一语不发，目光依然停留在宋常脸上，宋常微一点头：“且说说看。”
空月道：“诸位须答应，若凶手不以命相搏，则只需制伏凶手，交由官府处理，另外，还请官府不要对其再进行折辱……给其一个痛快则以，世间多苦难，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人。”
宋常转头看了看赵天，赵天想了想道：“这事应当不难办。”
宋常也爽快：“那好，只要事不关大节，便成全你这怜悯又如何。”本来在场中大有人恨不能将凶魔千刀万剐，但宋常已发话，就算有所不满，也只好强压了下去。
空月对众人行了一礼，道：“请诸位跟随空月。”
天空依然飘着阴雨，但众人都未打伞，雨虽不大，但时间久了，还是足以湿透头发。一路上，空月领路，但行进速度并不快，宋常知其行事为人，既已至此，当不会有其它变数，也就没有催促。
人群中却还是有人按耐不住，一武师道：“空月大师这可是带我等去喝茶？事已至此，又何必拖泥带水！”
空月叹了一声，道：“在下但逢满月之夜，便有出游之习惯。月神慈悲，那一夜，碰到了那人……”这话虽是自言自语，却道勾起了诸人兴趣。
荆拓适时地补上一句：“便是那凶魔？”空月微微点头，继续道：“当时，老朽途经一地，忽闻腥味，血煞甚重，便停了下来……”空月久诵典义，乃是善月教顶尖的僧人，声音中自有一股奇异之力，使人闻之身临其境。
三年前，夜晚，正是明月当空。秋意甚浓，一道人影落在屋顶，几处寒鸦惊起，月色下扑腾而去。空月眉头微蹙，此地血煞甚重，乃是不祥之地，他正巧路过，本不想多留，耳里却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将死之人…
下方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地上躺着六人，其中五人已经是尸体，活着的那人，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他脸上血肉模糊，似乎是遭受了重创，剩下一对眼睛，布满了血丝，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空月，隐隐透露出一丝期待，更多地却是不甘、痛苦与仇恨。在那人的空月微微一叹，从屋顶飘了下来，探手往那人摸去，那人全身一阵抽搐，出于本能想要挣扎。空月道：“你全身筋脉尽毁，纵使我有心救人，亦是无能为力。”言罢，空月往那人身上拍了几掌道：“你命轮将破，我已输入三道轮力护住，或许可保你活到天明，可有遗愿？”
那人张开喉咙，却说不出半个字，想要写什么，手指微动，却再画不出任何。空月举头望月，道：“竭泽有鱼，施之滴水，焉知谓其苦乐？”掌上黄芒闪烁，再低头看向那人，数秒，终还是没有拍下，长叹一声而去。
过了三日，空月料想那人早应死去，打算前去将其尸首埋葬，趁今日月圆，为其做诵经，好让其灵魂能奔往‘皎洁之地’，便再又复返。到了那院落中，绕是空月早已是淡定无比，却也愣了片刻。和三日前不一样，那人的身体改变了位置，他肩旁是一个土堆，左右分布着两个土堆，共五个土堆。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如同那晚，他还活着，虽然他比三日前还要虚弱，虚弱到可能就在下一秒死去。
“是你所为……？”望着那人双手已凝固的鲜血，上面混杂着泥土，空月其实已然知道答案，但他仍问了出来，不似问那人，却似在问满地月光。那人没有说话，因为他说不出话，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空月，希望空月能读懂眼里的乞求。
空月自然是明白，他在犹豫，暗忖：“这人满身血煞冲天，恨意熏人，当是身负莫大冤仇。若得以存留，定然是一劫数……唉…”暗叹一声，转身欲离开，腿却被轻轻拉住。
回头一看，那人竟半跪了起来，一个筋脉尽断，五轮将破之人…满脸依然是血肉模糊，他沙哑地吐出了几个字：“求…你…我…活…”说完，这人双眼溢血，便倒了下去。
这是怎样的执念？空月虽然早已到了古井不波的境界，此刻，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那人刚才就如同月光下复活过来的夜魔，被月光映得凄厉惨白。
空月一对瞳孔中映着两轮皎月，一滴水珠溢出，自脸颊滑落。低下头将那人扶坐起来，空月双手搓出一团柔光，贴上那人背心，轮力缓缓输了进去。片刻，空月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放在一旁道：“我亦只能如此而已，能否有奇迹，便看月神的旨意吧。”言毕，空月踏月而去。
小册上三个血红的大字，似乎有生命般，一抹光亮跳动：炎神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