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事飘蓬转徙 高秋望断长吟
谁妨羁客语缠绵,心绪无依怼抚弦。角篦抽丝穿别句,霜毫遗泪缀残篇。
伤怀此刻飘零岁,感忆当时寂寞年。拟就长歌焚陌上,说君九九负团圆。
——破渡钞
陶涛收拾好几张狼皮,捆在一起,抖了抖放进背篓,又把几包油纸裹好的药材一齐放了进去。他背起篓子,在腰间系上几挂风干的野猪肉,出得房门,对院落里正在做女红的陶漪道:“这些狼皮,张猎户给硝好了,我去一趟汀州城里,卖了回来,咱们好过重阳。晚上记得关好篱墙锁上门,别让野猪把篱给拱坏了。”
陶漪停下手中的针线,对兄长微微一笑:“哥哥放心,早去早回。”陶涛看了看妹子搭在膝上的那件新制寒衣,笑道:“时节还早,不用这么急着做冬衣,用坏了眼睛可不好。”陶漪嫣然一笑:“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还是早早准备才好,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的。”陶涛笑道:“如何没事可做?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小漪闲来抚琴休息便是。”陶漪听得哥哥这般调侃,脸上一红,佯怒道:“哥哥又在取笑我,我都已经十七了,什么「年十五」,又什么「辽东小妇」的,我又不是契丹女子。”陶涛大笑,挥手讨饶:“妹子说的是妹子说的是,大哥这便走了,最多三天就回来。”他随即带上柴门,阔步向村外走去。
隔日,陶涛卖罄一干物什,购了些油盐零碎,趁着午后的光景,徐徐折回桃源村。长行路上,他折些茱萸摘些山果,一例悠闲。行至一处溪畔,陶涛俯身掬水洗脸。一时起身,他一边拭着颊边的水珠,一边言语淡淡:“阁下一路衔尾,好生辛苦,何不上前共饮?”
一个灰衣男子自大树后面缓缓踱出,但见这人略嫌平淡的眉宇之间,阴煞之气颇重,然而他的一把声音,却自清暖:“昔日纵横江南塞北的沧浪剑客,如今做了桃源故人,行某纵然不诧异,却也惋惜得紧。”
陶涛挣了挣筋骨,略略伸个懒腰,横了灰衣男子一眼,懒懒道:“那也叫纵横?你是不把陶某推到风口浪尖上,便不罢休是吧?我说了多少次,当初是他们犯我太甚,不然的话,我又何必赶尽杀绝。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为民除害之事,偏生你这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自以为是——还是说,行不更名,你还当真以为、我那是为着报效宋室,谋求值此乱世之际、偏安王朝里的一官半职么?”
行名嘿然一笑:“没想到三年五载之后,你居然还记得行某名号。”陶涛慢条斯理道:“不记得又怎么对得住阁下这种死缠烂打的追踪作为,没想到陶某甩了你三年两载,竟又给你找上。行我素,你要陶某说多少次,想要我和你共事,下辈子吧。”行名不疾不徐道:“陶沧浪,你该知道行某从来不是自命侠义之辈,你再不答应我,我可要采取些非常手段了,比如——”陶涛闻言凛然:“你要是敢打我妹子的主意,休怪陶某手下无情!”
行名闻得陶涛此言,其人原本淡然的眉宇间,透出几许期待。他意态闲适地开口:“行某心思何来那般细腻,我只消给汀州府衙递个话,告诉他们,山野之内、尚有一处富足村落,若能加以横征暴敛,可供汀州一方——用度数年矣。”“混账!”陶涛闻言大怒,“你也道是横征暴敛!你若当真敢如此作为,陶某此番必先要你难看!”“还说自己不是为民请命,我不过略一出言相激,你便这般态度。呵,陶沧浪,你急什么——”行名依旧语意悠然,眉目间带着一丝轻|佻,“我寻了你这么久,好容易才找到你,我还没说急,你又积极个什么劲头?好了,沧浪,今日咱们既然见到了,你也就别再想着、心心念念做你的五柳后人了——跟我走吧,在朝在野,咱们总该在一处做些事情。”
陶涛微微摇首:“宁为宇宙贫粱客,岂作乾坤窃禄人。”他口中言语淡淡,行动却绝不含糊,只一扬手,便将腰间盐囊油罐一并散开,尽数掷向行名,旋即展开身法,疾奔而去。行名飘然回身,拂袖轻笑道:“唐家堡的毒砂尚不能奈我何,沧浪剑客的当垆之物,行某笑领便是。”他说着足下一点,直如飞矢一般紧紧缀着陶涛,丝毫不舍半步,口中犹自不闲,朗声长笑:“沧浪剑客,你我久未斗技,行某渴慕久矣!今日,咱们也算狭路相逢,我断断不会放任沧浪你这个桃源避难人就这么离开的!”话音未落,他人已欺近陶涛背后,手中长剑携鞘,直指陶涛左肋。
陶涛头也不回,听风辨声,挥掌拍开行名的兵器:“我又不是和你一样属斗鸡的,斗什么技?”行名丝毫不恼,越发言笑晏晏:“疏供寨木全桑柘,岂著乡兵绝子孙。你放心,我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你和我一道。至于你妹子,且不说桃源村民风淳朴,她之前十几年没有你还不是一样安存,你又操心个什么?陶沧浪,纵然你侠名甘世薄、耕种喜山肥,可是——你实在不擅稼穑的紧哪。今日咱们既然见了,你觉得行某还会让你一入烟萝十五年?我又不要你当真似九华山人一般、稍削古风,你如今就甚好。你若不怕招摇,行某何辞这一路,便陪君打回桃源村去!”
陶涛心头暗怒,不由叱道:“好你个行不更名,非要逼我出手才肯罢休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对陶某相逼至此?”两人对答之间,陶涛俱是以慢应快,行名之剑却是直直不离他肋下寸许。陶涛不胜其扰,既不虞与他缠斗,又苦于身无兵刃可以相拒相阻。过得一时,但闻行名叹道:“千里暗怀杀戮,十步长聆风雨。沧浪啊沧浪,你便是这般瞧我不起么——「怀杀」何在,难道三载之后,我竟无缘再识?”
陶涛听得他如此言语,越性收了招式,站定负手,淡淡道:“我把怀沙送人了。没了兵刃,如何再以「怀杀」应你。再说,你我又非仇雠,我便是怀沙即出,又何必非要以「怀杀」待你。”他这番话,说得兜兜转转,行名却听得丝毫不会错意,只浑不在意地接口道:“那有什么,我就是喜欢和你斗武。”陶涛闻言皱眉:“你非迫我不可?”行名微笑收剑:“自然。”陶涛大恨切齿:“好,我便不信甩不掉你。”他说着,旋即全力发足疾奔,绝尘而去。行名微微一哂,身似不系之舟,却是乘风踏浪一般,闲闲地缀着陶涛远远去了。
重九重阳,佳节已临,家人何在。
陶漪心知哥哥是被什么绊住了,她并不担心陶涛的安危,只是有些心焦。是日已是重阳,落日时分,陶漪臂挽茱萸香囊,登上近旁的山陵,远眺来时陌上。
暮云合璧,长陌风冷。
然而陶涛,犹未归来。
“哥哥,原来即使你不走,都会有人绊着你、要你走的吧。”一时有些累了,陶漪倚着一棵古松坐下,低低自语,“我知道,不到万难,哥哥是一定会回来和我一起过重阳的。如今哥哥回不来,想必,一定是遇到很为难的情况了吧——「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心忧」,哥哥,你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吧。可是,哥哥,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当真清楚吗?”她听着倦鸟还巢的琳琅脆语,心底那一丝原本淡漠的凄惶,渐次清晰:以劫走了,卿辞走了,如今,哥哥也被迫得无法归来……而她,要不要离开,要不要去寻觅——是哥哥,还是以劫?她从来,都不该和他们一样——她只是这个凌乱世道当中,最不堪风云变幻的一个细民——身似蓬蒿,命如纸薄,她只合避祸山野,惶惶终日,恍恍一生罢。
然而,她有过他们。
她抬起头,看四野的暮色,自远水近山之间,渐次向她弥散而来。那种单纯的冷锐与森然,让她仿佛在蓦然之间,有了抉择——她不想知道,这样的决定,会否影响她的一生;她只是确定,她想要找到那个、她想要与之生年再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