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行名
东京沦陷的那些日子,我宿在城中一条破落巷陌的民居里,冷眼看四下洗劫百姓的金狗。
主人家担忧地劝慰我:“行公子,您不要再冒险行刺了,您不是一向很听皇上的话吗?养好身子,一切才有得说啊。”
我点点头,勉强压住咳嗽,一言不发地走进里屋,卧榻调息。
是的,只有养好身体,一切才有得说。
去年闰月,我潜入宫中见他,问他是否一定要去——虽然为了黎民百姓,他应当是要去的;然而作为挚友,我又如何情愿他去:他这一去,去得是一个谁都明了的,必辱的——永日之局呵。
“小名,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再去行刺粘罕他们,你不当我是爱惜你的性命,也该顾及刺杀不成之后、会给宋室百姓带来怎样的灾祸——你不当我是你行不更名的朋友,也该念着、你自己还是宋室子民——你若当真那么想金人借着这么一个大好由头,一怒暴挞我河山、厉凌我百姓——你,便去罢!”
阿桓,你何必这般声色俱厉,我一向很多事情,还是很听你的话的。
只是,你不允我与你同去金营……这一次,你让我答应得,何其艰难。
“你去又能做什么,若说普通护卫,又何必是你;若是显露身手,金人又岂会容你。左右,你仍是做回一个大野龙蛇之辈才好,咱们今日见面,又是何必……少不得,这般遮掩……”
不错,这些年来出入宫禁,我终究还是半遮半掩。虽然你的近臣大多知晓我的存在,知道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影卫——但你我相交,缘何始终不在明处:不为你贵为天子,不为我身处草莽,只为你我相交,只是赵桓和行名。
只可惜,阿桓,你始终,不能只是赵桓。
“不要再来寻我,你看你,春月里一意刺杀粘罕,结果到现在,身体还是这么差。我当然知道,以你的身手和行事,粘罕自然查不出什么,可是你这样冒险,到底又值得多少。纵然刺杀成功,金国还有那么多和粘罕一样的将领,如何是靠刺杀,便可以清净的——我不要你被朝廷束缚:行不更名,永远应该是那个来去绝踪,盗宝大内、视禁卫如同无物的妙手空空江湖游侠儿!纵然你我许为至交,纵然这些年里,你为我助力多矣,但赵桓与你肺腑相交之外的那个身份……实在是一个、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的无能帝王呵。”
阿桓,你是我所知道的皇帝当中,最倒霉的一个。当日,你哭着不肯即位,是多么大的一个笑柄,可是那般羸弱的你,最后还是挑起了宋廷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万不容辞的烂摊子。我永远记得,那一日东宫之中,你在榻前垂泪,那个小姑娘上前抱住你,声音低宛,却带着宿命般的冷与恸——
“桓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家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不错,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阿桓,这一句落在你身上,如何不更令人嘘唏。你并非无能:在位不过一载,诛六贼,用李纲,金人闻你内禅,几有卷甲北旆之意,你并非无能呵!可惜,你太年轻,我不知道自己游历西夏的那段时日里,朝堂之上的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重重压力。我相信你的乞和与妥协,必然有莫大的无可奈何;一如彼此初见的暗夜里,国库重地,相逢之际,我用利刃点在你的喉间,你却是那样星眸朗朗的对着我,眉间不减笑意地向我问道:“江湖义士?”——阿桓,你是那样信我。
可惜,朝野乱势久积,君臣龃龉竟不能戮力协心,共济国难。你在位的时日,根本称不上“享国”,却也缘何日浅及斯!而你受祸,自今初始,又是何年何月,才能终结。
你不要我再去寻你,你道惟愿我是来去绝踪的游侠儿。你可知道,那一日,你御驾出郊,被迫去往金营议和,我匿了身形,隐隐地斜卧在城楼最高处:当我望见不顾重伤、飞速疾驰到你御前的张老将军,当我望见老将军痛哭拜倒在你的面前,当我望见你频频回首,高声勉励老将军,你呼唤着老将军的表字,你说,嵇仲努力,嵇仲努力呵!你可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只是木然地望定在场无不痛哭相随的军民老少,要怎样才能强迫自己使身体僵硬若死——而一任眸底冰封,心中烈炭摧折。
你道我犯险不值,你道依靠刺杀,终究是得不来一片家国的清净;可是如今,宋室亡了,你被掳去北方——你说,你要我依旧做回一个来去绝踪的江湖游侠儿。
不!我想是因为,我的身旁没有一个可以与我同生共死的知己,所以每每孤身犯险,我的所作所为,才会显得如此不济与荒谬,如果我能够拥有可以与我共同进退的朋友,或许,我便可以左右一些事情。
——为这家国。
阿桓,你看,你的妥协,换不来异族的丝毫仁慈与怜悯。东京,终究还是被毁如斯。然而,我明白,这却终究换来了河洛以南的那些广大区域里,那些哀苦生民微末却何其珍贵的喘息。
可是阿桓,赵构如此,乱臣污吏如此,你是不是,也都明了。
罢了罢了,你不要我犯险,我便作罢。我且去寻一个知己,一个草野之间、可以性命相托之人,待得来日……若我来日,能以江湖之力、抗礼朝堂,结盟北伐、迎你归还,我亦不负、你我这一场帝王侠盗的相交。
释题:
高秋望断长吟。出自李商隐《写意》首联:“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其实我想要表达的,是原诗尾联的那句:“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余末和陶漪的淮南,过卿辞和行名、赵桓等人的东京——那些望断故园心眼,亦无法斩断的乡思。
注: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出自唐代沈佺期《独不见》。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出自唐代李颀《古意》。
宁为宇宙贫粱客,岂作乾坤窃禄人。出自唐代杜荀鹤《自叙》:“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疏供寨木全桑柘,岂著乡兵绝子孙。出自杜荀鹤《乱后逢村叟(一作时世行)》:“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这里行名反其意而用之。
侠名甘世薄、耕种喜山肥。出自杜荀鹤《乱后山中作》:“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
一入烟萝十五年。出自杜荀鹤《乱后出山逢高员外》:“自从乱后别京关,一入烟萝十五年。”
我又不要你当真似九华山人一般稍削古风,你如今就甚好。杜荀鹤当年想出仕,但不被朱温任用,被朱温部下劝为“稍削古风,即可进身”,他的部分作品,反映唐末军阀混战时期,社会的矛盾和人民的悲惨遭遇,较为突出。因此故事这里,陶涛用杜荀鹤诗言志,行名便也用杜诗来劝说他(希望可以把陶涛勾引到手,汗 |)。
去年闰月,我潜入宫中见他,问他是否一定要去。《宋史•本纪第二十三•钦宗》:闰月戊午,金人邀上皇出郊。帝曰:“上皇惊忧而疾,必欲之出,朕当亲往。”
当日你哭着不肯即位。《宋史•本纪第二十三•钦宗》:宣和七年十二月庚申,徽宗诏皇太子嗣位,……泣涕固辞,因得疾。又固辞,不许。当然很多时候,许多帝王即位时,史笔都会记载一句“涕泣固辞”之类的话以表谦恭,但是赵桓的这个时候,那种几乎必然要做亡国之君、必然要背负一身耻辱的时刻里——他是真的不愿即位。
帝王,是历史的奴隶。出自俄国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囧。
朝野乱势久积,君臣龃龉,不能戮力协心,共济国难。你在位的时日,根本称不上“享国”,却也日浅及斯!《宋史•本纪第二十三•钦宗》:帝在东宫,不见失德。及其践阼,声技音乐一无所好。靖康初政,能正王黼、朱勔等罪而窜殛之,故金人闻帝内禅,将有卷甲北旆之意矣。惜其乱势已成,不可救药……享国日浅,而受祸至深,考其所自,真可悼也夫!真可悼也夫!赵桓,是这故事里我很爱的一个角色呢。行名的这章《禁研书》,除了小名(笑,借阿桓来相称一下)其人其事自然完全由我杜撰,阿桓的那些事情,基本都是从宋史中化用的;把他写得温润如玉,是我自己的用心,即使遭人诟病也罢。我只是觉得,他真的没有多少过错:父子失和,是史学家的研究,而我这里,是一家之言——我想要表达的一家之言:)而借行名之口,我也说了——“当日,你哭着不肯即位,是多么大的一个笑柄,可是那般羸弱的你,最后还是挑起了宋廷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万不容辞的烂摊子。”他一点也不完美,甚至可怜可笑,只是我认为他可惜,可敬,我依然爱他。引用的那段宋史中,“真可悼也夫!”的叠用,亦是原文,想来史官也是愿意明白他的。
当我望见不顾重伤、飞速疾驰到你御前的张老将军,当我望见老将军痛哭拜倒在你的面前,当我望见你频频回首,高声勉励老将军,你呼唤着老将军的表字,你说,嵇仲努力,嵇仲努力呵!《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二•张叔夜》:靖康闰月……城陷,叔夜被创,犹父子力战。车驾再出郊,叔夜因起居叩马而谏,帝曰:“朕为生灵之故,不得不亲往。”叔夜号恸再拜,众皆哭。帝回首字之曰:“嵇仲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