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雪岭春情归未 飞天北斗自嘲
当时少小住崔嵬,百草携香棹雪微。世事轮回长过眼,常人生死不沾衣。
金针渡劫湔裙话,妙手回春拂袖归。古栈悬壶仍寂寞,闲情何以慰芳菲。
——破渡钞
余末跟随程啸一路西行,终于在初冬时分,来到星宿海。大河源头的壮美景色,让少年惊叹不已。走在湖沼之间,放眼天地,他心中不禁想着:“所谓星沉海底,大约就是眼前这般光景了,原来河源之上,是这样深丽秀美又旷远宏大的苍茫异景,中原不曾见到,江淮更是难及,不知卿辞他们,可曾亲历。”他仰面看向如洗的碧落,只觉得这一例蔚色撞入眼中,自己竟直直想要拗断颈骨般仰过身去——仰天摔在地上才好——覆此身入尘土,掣此心入苍旻,表里无拘,荡如之何。
——而那一缕少年人无羁无定的魂魄呵,快快唤取、这一天斫雪击空的鹰儿们将之带走罢!
程啸看到余末心驰神曳的模样,不由爽朗一笑。他忽而扬首,纵声长啸,啸声深远清越,直入重霄。余末顺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不多时,便遥见远处苍穹之中,一点斜墨疾向这边掠来。待得近了,少年才看得清楚,那竟是一只周身玄血颜色的鹰儿。
那鹰儿在二人头顶盘旋一周,徐徐落在程啸左肩上。只见鹰儿一双目光犀利的眸子里,满满竟然都是浓烈的依恋之色。余末见程啸亲昵地抚着鹰儿稍乱的硬羽,一人一鹰,情态宛如父子,他不禁欣然道:“这鹰儿好生劲秀,程大哥,你有没有给它取名字?”程啸笑道:“你瞧它这一身黑色,天地玄黄,我只叫它阿玄便是了。”“阿玄?”余末重复着鹰儿的名字,“它有多大?”程啸屈指一算,向余末笑道:“说起来,还真不比阿末小多少,有十三四年了吧。”余末心道:十三四年,那不是和卿辞一般年纪,想来卿辞若能见到这只鹰儿,定然会欢喜得紧。他这么想着,自己倒不觉先是一怔:为何总是想到那个女孩儿?桃源村里朝夕相对,他都没有在意、十分特别在意过她,跋涉吴山越水、一路西行,他也没有时时念及她——可是为什么,在如今这离了宋室、西游已至雪域的千里之外,自己竟是如此一再却又短暂地回忆起那个少女。
程啸没有在意余末失神,抬手拿住少年的手腕,为他号脉:“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吧,咱们如今脚下这一马平川的,可是比中原的许多名山都高出些去呢!爬到这么高,第一次很可能有些难受的反应,慢慢习惯就好了。”余末摇头道:“也没怎么,略略有些气闷罢了,程大哥不必担心。”程啸放开他的手腕,点头道:“看不出你这样的身板筋骨,锻炼得还真是挺韧。这就好,我本来一度担心你这身体经受不起雪域的气候,如今看来,通晓医理的修身与普通习武的修身,还是有诸多差异嘛。等见到寻忆,说不定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余末忽然想到什么,开口向程啸问道:“程大哥口中的寻忆,便是那位雪云阁主?他是怎样一个人,程大哥说说可好?”程啸想了想,而后却是一笑摆手,道:“见到不就知道了么,也没什么好说,也说不好。”余末暗自奇怪,却也不再多问,只安心一路跟着程啸,朝雪云阁方向行去。
近了雪云阁的驻地,余末放眼观去,但见青瓦粉壁,倒足见几分犹如江左一般恬静的物态。只是这些琼楼玉宇,毕竟地处这冰天雪域的峰峦叠嶂之内,不免显得过于深清冷寂。程啸知他心绪所思,不由笑道:“雪云阁纵再不问世事,终究还是个武林门派的驻地。阿末你却莫要真的当它只是一处医馆——再说,依寻忆那性子,到底还是不会当真叫他这等清净如许的地界,满坑满谷都住上病人罢,多是遣弟子下山救治百姓罢了。”余末道:“寻忆阁主眼下何在?大哥这便引我前去拜见么?”程啸一摆手道:“不急,我且先去寻一处极好的温泉地脉,好生洗洗这一路的征尘筋骨。你若不去,便到处走走,也没什么。”话音未落,他便疾疾去了,那鹰儿绕着余末盘旋一周,也自向着程啸离开的方向飞去。
余末微微结舌,心道大哥还真是洒脱不拘,他和雪云阁主交好自是,一干衣物器具,想必也都备得齐全,然而自己何来这般方便又无拘束?他当下苦笑一声,微微摇首,却也自放松身心,感受此间气象,但觉虽是身处冰雪侧近,却无严寒侵体之苦,想来和那地脉温泉引流或有关联。
一阵清风袭来,携着一脉馨香,萦于少年的鼻底。余末不觉精神一畅,心里念着:“端的是朔风清寒,然而寒梅著香,又岂是一个「清」字了得!得这一风拂面,仿佛整个人,都似暂暂出尘了!”他嗅着芬芳,循一条薄冰小径徐徐觅去,但见曲曲折折之后,竟是峰回路转,来到雪巅之上。少年四下打量,但见一方空旷之处,倒有些石几石凳、黑白子红泥炉闲置其间,而附近的几枝白梅冰雪精神,更加可人。只是空山有迹,不见人踪。
“来者何人,可是风诵的那位朋友?”一把澹泊宁静的声音忽而响起,余末微微一骇,却见乱石后面,走出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其人容颜如云月,眉目若山水,神清骨冷,仿似谪仙,然而行止气度,却无疏狂矜傲之态。
少年料定眼前之人,必是雪云阁主无疑,于是躬身一揖,道:“余末余以劫,冒昧造访,请阁主海涵。”“不妨事,客套之言不必多说。”雪云阁主负手走近少年,“施还情,施寻忆,以劫远道而来,施某理当为君接风洗尘——说起来,风诵现下没有和你一道,想必自是先行去寻一处温泉沐浴了吧?呵,果然是既未把以劫看作雪云阁的客人,又堂而皇之地把他自家当作主人,我雪云阁有他程风诵在此,待客之道,果真破落。”他微微摇首,看到少年的神情略显窘迫,是以淡然一笑,道:“如此,我也不把以劫当作客人罢,免得生分。你,是要同我研习医术?”
余末不曾想到施还情如此开门见山,一怔之下,答非所问:“寻忆大哥如何知道以劫欲央您求教医术?程大哥应该没有传书给您啊。”“你们一路尽览星宿海风物,走走停停,他的那只鹰儿已经来来回回好几次,全都告诉过我了。”施还情引着少年一路下了雪巅,停在一处院落前,“闲话以后再聊,我且差人为你准备洗浴。”他说着唤过一位青衫少年,低低嘱咐几句,转身对余末道:“你跟寒清去罢,我就在这边的书阁里,晚饭之前,你若尚有闲暇,可来寻我。”
余末目送他进了院中小楼,抬眼望见那匾额上书“云月居”三字,心道这便是寻忆大哥居住的小楼了,若是他不虞向自己传授医业,程大哥扬言要拆的,便是这处楼台?想到此处,少年不觉莫名感到一些轻松欢娱,仿佛经年以来所历的那些悲苦惨淡,这一刻,都可以为之暂暂息止。他对着身旁的青衫少年浅浅一揖,青衫少年一笑还礼,便带他向那温泉浴处去了。
待得两人走到那半自天然、半缘鬼工的温泉石塘之处,余末看着满眼如仙雾一般缭绕氤氲的水汽,不禁有些目瞪。青衫少年风寒清见他如此情态,微笑道:“公子请自便,这石塘周遭的水,并没有多深,人进去之后,便是坐下了,也不过刚刚浸到胸口。只是还请公子,莫要去往那边石壁之后——那里是温泉引流的下水口,石壁过于湿滑。我这就去寻一套合适的衣裳,一会儿拿过来,给公子换洗。”
余末见少年如此恭谨,觉得十二分不好意思:“有劳风兄。”风寒清微笑着摆手离去,余末解衣入塘,呆了不过片刻,但觉连日以来的奔波疲劳,一扫而空。泉水微烫,却并不令人觉得炙体,如此温度,与这雪岭中的气候,倒是相得益彰。余末身心放松,闭着眼睛靠在光滑的石壁上,不知不觉,竟渐渐昏睡过去。
待得醒来,余末发觉自己已是棉被覆身,身处素帏缭绕的室内。近旁的软榻上,一个眉眼绝似风寒清的碧衫少女,见他醒来,冲他嫣然一笑:“嘻嘻,你醒了呀?”余末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正待开口,却听程啸的一声朗笑自外面屋子传来:“阿末你呀,洗个澡而已,竟然晕了过去。水太热就赶紧出来,万一睡死过去,身子一歪,溺着自己可怎么办?原本料想,怕你不惯洗浴时近旁有人,自己又有些功夫底子,又是通晓医道的,寒清这才放心离开。你可倒好,这要是真真做了水鬼,却要寒清担下多大一个罪名。”
余末闻言深感歉疚:“寒清何在,我要向他道歉才好。”“道什么歉,”眉目酷肖风寒清的灵秀少女咯咯娇笑,“程大侠那是为了要我哥哥坐实罪名,故意逗你呢。左右是我哥哥没有看好你嘛,不过这件事嘛,我们都可以怪他,你却怪他不得——然而你也没有什么可给他道歉的啊。”余末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女孩儿说的话,似乎一点逻辑都没有,就像自己即使有功夫底子又通晓医道,就一定能留意泡温泉不会晕过去么。他到底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域风光,第一次在温泉中洗浴,就算出了这么大篓子……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好笑吧……他尴尬地看着一脸“痛心疾首”的程啸和慧黠灵动如小动物般娇笑不止的碧衫少女,觉得有些头大,于是决定先起身下床再说。然而坐起身来,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只穿着中衣,不由仓皇道:“那个……是我自己穿的衣服么?”
“你说呢?”少女一脸捉弄他的表情,“你对自己的信心这么强呀,都晕过去了,还能把衣裳都穿得齐全的哦?”余末见程啸刻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愈发窘迫。少女嘻嘻笑着,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是我哥哥帮你穿的,他把你从石塘里捞出来,总不会就这么赤条条地把你拖回来嘛。好啦好啦,我不寻你开心啦,你饿了吧,现在都已经是戌时了。晕了这么久,连阁主特意给你和程大侠准备接风小宴都免了呢,我去给你把吃的东西端过来。”她说完也不待余末推辞,径自便娉娉婷婷地去了。
程啸含笑目送少女折身出了内室,回头向余末道:“寒澈这丫头和寒清是一对孪生兄妹,当初他们的母亲,怀着他们的时候,不知为何流落此地,栖身在山下附近的一处村落里。风夫人临盆那日,如果不是寻忆从旁救治,他们母子三人,怕是凶多吉少。后来,寻忆怜她母子三人孤弱无依,便收了寒清兄妹作为侍徒,然而相处起来,自是亦师亦友。说起来,阿末跟随寻忆习医,日后倘若连寒清兄妹的医术都比不过,大哥可是要笑话你的。”
余末赧然一笑,正欲开口,却见风寒澈手持托盘已飘然而至。少女布下饭菜,娇谑一笑:“是啦是啦,日后你若出阁,怎么也要先过得了我这一关才行。”余末闻言异常窘迫,口吃道:“你、你这措辞当真……”风寒澈看一眼放声大笑的程啸,俏皮地吐吐舌头,继续训导余末:“出阁怎么啦?你以后下山去给病人诊治,难道不要出咱们雪云阁?要是连我的医术都比不过,不能给病人药到病除也就罢了,万一误诊了病人,给人家来个「药到命除」,那可如何是好哦?”程啸眼见少年被女孩儿戏弄得万分可怜,长笑一声,而后淡淡道:“所以说,阿末也要记得做一个快乐的医者。那些病人身罹痛苦,本来就比不得旁人的寻常心境,你若一味以沉稳抚慰,有些病人反而会愈发忧虑不安。”“可是程大哥,”余末看着笑得欢畅的两人,觉得头痛无比,“风姑娘年龄尚幼,如此开朗地救治病人,自然诸事万妙。我一个男子,若是行医之时如此表现,还不得被人认作是轻薄不恭之徒,人家家属定是要将我乱棍打出去的。”“咦,居然嫌我年幼?”风寒澈不满道,“你能比我大上几岁,这般装老成——要我说呀,你就算做不来我哥哥的那般温和逐笑,也不要学阁主的遗世独立嘛——那种气质在阁主身上是衬得紧,在你嘛——”她杏眼一转,看着余末,嘟起了嘴,道:“不好不好,让人觉得有些气闷呢。”
程啸失笑道:“好了寒澈,你就让阿末好好吃饭吧,不要再取笑他了。”“嗯,那我再说一句让他吃不下的就走,”少女狡黠地跳到余末身边,伏在少年的耳边吐气如兰,笑意明媚飞扬,不减半分,“就算是我给你换的衣服,又有什么要紧的呀,医生眼里赤条条的人儿,和案板上的那些剥洗干净的猪啊牛啊,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你这样尴尬于男女之防的小古板,怎么能够习得医道大成?”话音刚落,少女便如兔儿一般,身影一闪而去,留下一串笑语琳琅,宛如琼碎般动听。
程啸看着余末犹是一派面如浸血的模样,不由笑道:“寒澈这丫头活泼太过,却是心如明镜,毫无城府。”余末微笑道:“其实我不会因为听到什么庖俎之事,便吃不下饭的。我不在意这个的——南渡逃难的时候,有多少次,我也曾眼见得……那些金人,掳掠凌虐我宋室百姓,那种哀鸿遍野的至祸至惨,何啻于人间地狱,还有什么,是会看了之后受不住的……那时,任凭我再如何地呕心淘肺,这一身的苦胆毒肠,总也都已然抛撇得干净,也都已然无动于衷了吧。”程啸见他又勾起了那些阴郁的往历,扯开话题道:“寒澈的母亲住在东侧的霜风小筑,阿末如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风夫人。阁中的年少弟子,多得她的照顾,以后阿末有什么书籍要查阅,若是寻忆同寒清他们都不在,也可以询问她。”余末点了点头,想了一下,问道:“风姑娘兄妹的父亲……”他记得程啸方才提及风寒澈的身世,言道“母子三人孤弱无依”,是以不禁犹疑着问出这一句。程啸微叹:“寒澈兄妹是遗腹子。”
余末闻言沉默:虽然他自己,已是身世流离、亲朋无讯,而家国如此,百姓也大多是境况无两。然而,风寒澈那样一个明媚鲜妍的少女,竟也是自幼失怙,多少令他有些难过。他一念及此,明白此事合该按下不表,于是向程啸一笑道:“寻忆大哥当真是风华迫人。我总想着,若是谈论及一个人,第一要人所推,总也是其外在的话,多少觉得是有些不好的。然而寻忆大哥,当真让人无法避其风华而言它。下午到了云月居,我还在想,寻忆大哥若是无意授我医术,大哥扬言要拆的楼台,便是那座了。”他本意是想谈些欢愉之事,然而程啸却微微一哂:“风华迫人?那是因为阿末你没见过拓跋云月。”他一语方毕,随即摆了摆手道:“你看你,只顾着说话,快吃饭罢,大哥先出去了。”说着便起身离去。
余末见程啸走得不疾不徐,偏生有些莫名的感觉,难以言说。他只知道,似乎是不该出言挽留程啸的。于是他安下心来吃完饭,将碗碟收进托盘带出内室,却不知道应该送去何处,只好先搁在几上。
余末出得屋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多时,又来到云月居。这处楼台是雪云阁地势最高的建筑,方圆数十丈内,未见其他屋宇。余末仰首,看向云月居屋脊的顶部,只见一轮广月如冰如玉,浅浅依在屋脊的一侧。而月中,映着一人的隽影,散发疏襟,衣袂在夜风中恻恻飞舞。
广夜疏衣何寂寞,沉眸细语可相思。不知怎地,余末蓦然之间,只想到这样一句诗。
——是怎样的寂寞,怎样的相思,才会让这宛如谪仙的男子,染上如此遗世的气息。少年纵然并不知情,却也不由叹息。
然而,叹息什么呢,少年自顾地轻嘲一声,待要离去,施还情却注意到他,示意他上来。余末微笑摇头,示意自己不能。施还情广袖一挥,一条长练已然递到余末腰际将他挽住,然后轻轻一扯,便带着少年上了霜瓦。
少年足下立稳,黯然想起,这如何不是过卿辞最喜欢的行为。无论是自己还是陶漪,过卿辞总喜欢用衣带勾住彼此,带他们去到,那些他们自身原本无法涉足的高度:或屋脊,或峭壁,或佳木繁花之顶,或沙洲急流之畔。少年一霎惘然,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回忆那些前尘往事。于是他开口,低声询问施还情:“寻忆大哥也喜欢夜里在高处停留?”
一个“也”字,已然透出太多的过往。施还情淡淡看他一眼,并没有给他答案,只轻声问道:“为何要做医者?”余末微愣,听见施还情无波的声调,在耳畔幽幽地萦绕:“很多人疑问过,自己也依旧迷惘——明明想让人活下去,却总看着人死。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技艺,多半已然无用,因为救再多的人,根本都还不够多,救再多的人,根本还是救不过来,不是吗?”余末抬眼,看见自己微茫的神色,映在施还情幽邃的眸子里,听见他继续问:“为何要做医者?”
少年淡然一笑,坦然凝视着眼前的师长:“既愿意,便生受。”
“纵然从来,医者不自医。”施还情看定少年眼眸里的清洌,淡淡向他陈述一个可能的事实。少年颔首,低声道:“寻忆大哥不也是如此吗,然而从来没有放弃医道——人间云月空寻忆,最是还情不寿归。”施还情神色微震,看住少年隐痛的双眸,少年垂首,声音清沉,亦是清晰:“以劫亦然,还请寻忆大哥,但莫忧虑以劫的决心。”
施还情看着眼前眉目深垂的少年,良久之后,方才出声叹息:“原来你已这般通彻。”余末微微摇首:“没有,人间悲欢种种,最苦别离,别离之恸,无过死生。”
施还情闻他此言,一时间悲慨渐浓。他飞身跃起,折下崖壁间的一枝白梅,回身站定,扬首向余末道:“月色如银,可放清歌?”说着以梅代剑,口中长吟,赫然是一阕《水调歌头》:
“岭外失音讯,犹惹厉魂号。缘何封剑问道,比似水云迢。万里狼烟烬脉,约抱冰华入腑,酹雪祭伊凋。北斗傍身睨,却许堕天嘲。”
余末不通剑舞,见他梅梢递来,却也未让。他执梅入手,依着记忆里,方才施还情所展示的身法,删繁就简,振剑漫步,口中不辍,续下那阕清词:
“落魄霰,悲戚雨,两萧条。故人安在,可奈枪戟换吴谣?试看长空血乱,舞破山河眉妩,九鼎倩谁挑?忆尔当时愿,恸我夙生爻。”
——忆尔当时愿,恸我夙生爻。那曾经是谁的当时愿,那当时愿里,又曾经有谁:是你是我,是伊是忆。是劫后可以共你,还是此生微末如斯,寂寞如斯,分明空自,两两葬身江海,分明空自,只余下一个我;是梦中得以寻伊,还是此情不寿如斯,哀毁如斯,分明空自,彼此再无同归,分明空自,只是一场回忆。
我要怎样遗忘你,以挫骨,以剜心。
我要怎样回忆你,以白头,以碧血。
二人且歌且舞,且吟且啸,端的是歌月徘徊,舞影零乱。恍惚之间,仿佛真的岭海经年,这人世间,只要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便可以罢却一生零落,再不必管得今夕何夕。然而这一曲大河源头、雪岭之中偶成的水调,纵然是诉尽悲辛,也只不过是镌下世间寥寥几人的离合照影,又如何写得尽,这整一乱世的苍生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