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淮左故园何在 芜城岂是帝家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35

10淮左故园何在 芜城岂是帝家

别路茫茫眷语喑,长行一色恼流禽。应怜竖子玲珑骨,讳道娇儿铁石心。

几处楼台多寂落,谁家风月已沉吟。休言此夜非无梦,或去天涯恐不禁。

——破渡钞

上元过后,过卿辞临别之际,将身上的大半银钱留与胡瀛,只说这些钱财,俱是她这一路之上,随手牵来的不义之财——虽然不干不净,然而以她的行事作风,却是绝对利落,不必担心官府会寻来,总比少年镇日里抄书卖画来得容易。少年笑领之后,只说实在不必过卿辞忧虑他的吃穿用度。他见过卿辞神色之间,多是微笑犹疑,并不十分信他所言。于是少年随手折起一张纸笺,十指翻转之间,赫然已经制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雀儿。而最为奇绝的,却是少年将这雀儿的两足轻轻旋扭一周,这雀儿竟可张开翅膀,绕梁回环,飞掠数圈。过卿辞惊诧已极,不想少年竟有如此巧工妙手。她赞叹之余,便安心与少年道别,自向广陵行去。

入得城中,过卿辞隐于巷陌之间,日日听得金兵渐攻渐近。她有时亦前去暗探赵构的行宫,看看他在做些什么。三回倒有两回,她匿了身形,幽幽勾在殿外长梁之上,赵构其人虽未见到,却闻锦帐之中,动静**,不堪入耳。如是三番之后,这一日,她终于怒从心起,翻进窗子,抬手掣过一只燃烛掷进帐里,烧了皇帝陛下一个烛影摇红。

然而正是这日,完颜宗翰领兵奔袭而至。天长沦陷之后,金人的前锋,距离扬州仅有数十里之遥。过卿辞抱膝坐于横梁之上,冷眼看着赵构这厢呼救刺客走水,而近臣那厢疾报粘罕几近兵临城下。少女好整以暇,将赵构的仓皇奔逃之态,尽收眼底。而那之后,她又徐徐缀着这位皇帝陛下,袖手看着赵构身边只有少得可怜的几骑亲卫随行护驾,看着他一路奔逃直至瓜洲渡口,她目送他渡江而去,才折回身去,观望那些如狼似虎的金人。

乱军之中,过卿辞遥遥睇得不远之处,有一骑当锋,数卫相从。为首之人姿貌雄杰,长剑挥指之间,赫然有古名将之风。少女暗想这便是粘罕了。虽然她曾师前立誓,不可以一身所携之绝学乱世佐国。然而思及李觞之父的惨死,过卿辞到底还是取来四野遗落的一张长弓,劈手截下身旁一支疾过的流箭,反手一箭,向粘罕当胸射去。

那暗箭未及粘罕身侧,便被粘罕左近一人横戈打下。“南首有伏!”少年清锐的啸声骤然暴起,护着粘罕的那些将兵,便向过卿辞匿身的附近,大声呼喝着,射落一阵乱箭如雹。过卿辞微微一哂,弃了她的玄色兔毛大氅置于枯枝败叶之间,轻轻巧巧地避过乱箭,折身即走。临去的一刹,她回首掠一眼那粘罕身畔,马上英姿的少年——那少年,却是一身轻甲戎衣亦遮不住的鹤形猿臂,星汉灿烂更出其眉宇。

过卿辞影影绰绰地逸出数十里之外,察觉那少年竟还断断续续缀着自己。她这一路,沿途并未刻意收敛行迹,却也不想少年犹是这般穷追不舍。于是,及至乱山近处,过卿辞停下身形,拣了一棵老树懒懒地倚着,双手抱怀,冷眼睨着那个向她奔来的金国少年。

那少年不曾骑马,想是顾虑到莫要太着行迹。他这一路发足疾奔,却几乎终被过卿辞不疾不徐地甩脱身影。及至少女跟前,少年犹自气息不定,他那一双乌漆般俊秀生辉的眸子,一直紧紧盯着过卿辞,生怕她身形一动,又将自己甩得无影无踪。

过卿辞上下打量着少年,之前战马之上,乱军之中,她还道他是个长于自己的少年将领。待到两人如此这般近在当下的照了面,她才留意这小子虽然长身颀秀,年纪却撑死不过十三四岁。过卿辞自己身量修韧,却仍见得比这少年略矮。她心下暗道金人都是怎么长的,黑山白水里生养出来的都是这般铁塔似的身形么。

然而她挑眉睨着少年干净如黑曜石般澄澈的眸子,心里可没把这跟随粘罕左右出入沙场出生入死的小子,真的当作一头没有断奶的幼豹。于是她冷冷开口:“你跟着我作什么?”她这一句极轻极快,也没打算让少年听懂。不想少年微愣之后,却当真用略嫌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好厉害,为什么暗杀我们大人?”过卿辞不想他还会讲几句汉话,先前乱军之中闻他示警,那时这小子说得可不是汉话。然而这么一想,她倒觉得自己这思路委实太蠢:他一个金人,对着一群金兵,却又说什么汉话?就好像方才,他问自己为何要暗杀粘罕——笑话,难道还要自己反问他为何攻宋不成?过卿辞念及此处,一时之间,竟只想叹息抚额:果然是同无知小儿杵在一处,她自己好像也要活回去了似的。她当下不再作想,折身回首,犹是一双冷眉冷眼,对那少年哼了一声,叱道:“不想死的话,就别跟来!”

少年见她容颜染怒,不由一怔,立在当场,倒也当真没有再追。然而他见得过卿辞渐行渐远,却又不由发急,于是开口呼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完颜咏戈,咏诗的咏,干戈的戈。”话一出口,少年这才发觉不对,只好又用汉话再喊一遍,却没有再解释名字是哪个咏哪个戈,想是少年一时情急,汉话又说得不利索,便不知道要如何说了。

过卿辞闲闲展开身法,再不去理会远处的金国少年身份几何。完颜咏戈,这名字在她心里浅浅一掠。少女唇角一勾,一抹笑容即使是冷的,也自冰雪明冽。她想自古干戈无失咏,这小子倘若人如其名,将来必是一个功成万骨枯的角色,大约是否再见之日,她要先弄他个半残不废再说。

之后数日,过卿辞亦渡江向南而去,一直避在平江府外的枫桥寺中。她虽束了男装,寺中的老僧自然还是看得出的,却也没有将她点破。她日日徘徊于附近的山野,听暮鼓晨钟,有时亦在寒拾殿内翻检经卷。往往一待,便是三五日不见出入。扫地的僧人起初见她不食不寝,还颇为她担心,后来晓得她是身有修为之人,才放心由她去了。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过卿辞时常抱膝倚在窗下,听众僧诵经礼佛,有时亦觉醍醐灌顶,禅中确有直指人心般的洞彻。她心里不由想着,若是当真,便能够这般雨笠烟蓑地归去——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与人无爱亦无嗔,或许该有多好。

然而,这鸟声,却是遍野哀鸿,这无人,却是兵燹破国,尸横万里——她做不到。即使她可以匿了身形,孤坐在屋脊之上,冷眼看着一队游荡至此的金兵将寺内洗劫一空之后骂骂咧咧地离去;她在为众僧当中伤势严重的几人施以救治之后,她还是会徐徐地缀上那队金兵,在他们渐渐近了平江府城门之后,才始出手,揍他们一个断筋折骨,半生不能自理。

——方显当世江湖儿女之风骨。

过卿辞行凶之后,寻了一处山泉濯足。春水寒冽,湿了她的大幅衣裙,她也不在意。戏水片刻之后,她忽扬首,对着四下无人的林间深木,淡淡道:“你出来,不要躲了。”

近旁深翠之处,顿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一个麻衣少年翻了出来,走到她的身后。少年略一踌躇,开口道:“姑娘好俊的功夫,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去建康杀一个人。”

过卿辞双手撑着背后的坐石,不着鞋袜的双足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你杀谁?”少年得她询问,恨声切齿道:“杜充,那个江淮宣抚使杜充,他如今驻守在建康,我要杀他!”“为什么杀他?”“他决了黄河大堤,害我家人横死乡里,家里上上下下,除了我跟随师傅南下走镖,如今已没有一个活着的!”提起心头创痛,少年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我一定要杀他!”

过卿辞回过头来,看着眼前满腔怒火的少年,默默不出一声。少年见她面色无波,低下头道:“我知道自己这么请求姑娘很是鲁莽,姑娘不同意也罢!”他说罢转身便走,过卿辞倒似极为欣赏他这番求人不得、即知进退的举动,于是出声唤住他道:“你功夫浅了些,一个人去,怕是只会枉死。”少年停下脚步,却未回头:“这世道乱成这样,哪个百姓不是枉死,我既报不了这仇,一并死了便是!”“愚蠢!”过卿辞一声清叱,袖手一挥,一道水刃携着掌风瞬间飞出,立时便将少年一个踉跄劈倒在地。她穿了鞋袜,跳起身来,走到少年的跟前,居高临下地双手抱怀,冷冷道:“我还道你是个血性男儿,不想却是个一心求死的家伙!你也知道这万里河山遍遭战乱,你也知道这天下百姓皆是枉死,怎得却未想着将这举国上下的乱臣金狗统统杀个干净?原只因为那杜充于你有着切肤之痛,便心心念念只杀这一个?这也罢了,可是明知不敌,又赶着去送死,却是个什么道理!”

少年闻言苍凉一笑,抬眼看着过卿辞,哑声道:“什么道理?姑娘的大道理可真多,我一个乡下小子,知道什么道理?我便是为着丧亲之痛,才一心要杀杜充。旁人的死活,我顾得着么?谁又顾得着我?我比不得姑娘这般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便是对着残害咱们汉人的金狗,也能做到只断他们筋骨、不伤他们性命,可姑娘之所以能像佛家一般,将众生都看得平等,之所以一开口就是大道理,却是因为姑娘……根本没有经历过切肤之痛罢!”

过卿辞听得他这番话,眸色微敛,别过身去淡淡道:“我不过是不虞你白白送了性命。若是杀尽不平,便可太平,我亦无须在意化身为修罗——那便纵是屠尽他黑山白水、万里幽燕又有何妨?可惜世道岂是如此简单。”她思量自己听了月余的禅经佛号,怎地竟然对着一个陌路相见的百姓,也一道苛求起家国一视、天地不仁的道理。她想,原来那菩提明镜里,她只见得一沙的妖魔世界,却未勘得一叶拈花微笑的如来——原来,她非是入了佛性,却是结了心魔。

少年只道,她没有经历过切肤之痛,却哪里知晓,她的痛,已是锥心入腑——纵然是夜半揭痂,撕去血肉,她的眉头,也再不会蹙起分毫。

过卿辞向少年淡淡道:“你可愿听我一言?”少年望着她一双幽幽的眸子,略一迟疑:“什么?”过卿辞略略沉吟:“我与你说一个地方,你去了之后,好生习武。待得你习艺有成,再杀那人不迟。只是,你若应了,此番便是入了江湖,有些武林中的恩怨是非,怕是从今以后,你便再也躲避不得了——如此,你可情愿?”少年闻她此言,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是微微一怔,不想她说出这么个话来。他低头略一思索,然后用力点头,道:“我听姑娘的,去哪里?”

然而少年这一问,却又几乎把过卿辞问住。若说放心,自然李觞那里,她是最为放心的。然而,李觞在做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过卿辞不是不知道。她实在不虞眼前这淳朴憨厚却心怀仇恨的少年,再沾染上第一楼的那些明暗莫测——然而,柳白的点苍门,又着实远矣。于是她开口之下,着实自觉有几分无奈:“少林寺,你肯去么?”

少年微微一愣,过卿辞赶紧接着道:“自然是做俗家弟子。毕竟少林派也是武林泰斗,地方离这里也不是太远,玄觉方丈比起其他门派的掌教,也好说话得多——唔,你要是见到玄尘大师的话,可以和他说——「高处不胜寒,何人伴我白螺杯」。嗯,你记下就好了,不用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会照拂你的。”少年欲待开口,过卿辞挥手止住他道:“听我说完,你认得路罢?不认得的话,就自己打探打探,少林寺古刹盛名,不难找的。待你武艺精进之后,若还想着要去报仇,我非但不拦你,还可助你,如此可好?”

少年听得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不禁有些瞠目。半晌他回过神来,才苦笑一声,道:“姑娘叫我去少林寺,分明是要我消了报仇的念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这冤有头债有主的,寻得也忒清楚过了头儿。杀杜充需要理由么?即便是需要,也用不着是这个理由,他还不配。”过卿辞闲闲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你何苦现下白白过去送死——还是说,你不过是想藉报仇之名,早早赴死,一了百了这便算了?这却奇怪了,你这样一个乡野村夫的,就算博得一个行刺乱臣、事败身死的名目,却又能沽得多少名、钓得多少誉,又能传扬得了几时?”她这番说辞,原是要少年消了眼下报仇的念头,因此说得颇为歪理纵横。果然少年自是性情淳朴之辈,听了她的这般编派之后,不由涨红了脸,道:“姑娘说得却是什么?我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念头。我听姑娘的话便是,报仇十年不晚。”

“但你应记得,纵是十年不晚,这仇既然认定,终是要报的。”过卿辞的神情冷然莫测,教少年看得有些发懵。她看着少年疑惑的样子,微微颔首,道:“我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那是碍于师尊的训诫。但我自认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既是到了眼前的事,自然见不得它不清净。”她微微一笑,少年此刻才始觉得她的那张容颜,颇为她这一笑染得有几分灵动。他自从被过卿辞的掌风劈倒之后,一直坐在地上,没有起身。过卿辞上前扶起他,笑道:“那我说的,你可是听得了。如此,咱们就此别过罢,你且去少林安心习艺,我来年去访少室山,咱们再会。”

少年让她的一番轻言快语,说得半个字都插不上话。这回又见她挥挥衣袂,折身即走。她的身法飘飘杳杳,少年知道自己决计是跟不上她的。他愣了愣神儿,不由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我叫朱九阳。”“哦,那我叫玄九阴。”过卿辞思量彼此不过是陌路相逢,她管他姓甚名谁,自己但凡绝了这少年找死的念头,自当袖手遁去。她原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没有章法,又妄自指摘他人、教人品评无措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