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完颜咏戈

二皇子殿下谢世之后，我跟随在国相大人左右，随他继续南征，为他护驾。

我一直知道，二皇子殿下的对宋理念，与国相大人、蒲鲁虎大王、都元帅斜也大人等人的对宋决策，一直都存在着重大分歧。

我知道，二皇子殿下，是不希望灭亡宋室、改朝换代的：如果留下赵氏二帝，让他们继续在汴梁当宋帝；如果要宋室只是受到我朝的节制，年年纳贡、岁岁输捐——倘若只是这样施行的话，我朝同汉人之间，尚可赢得一份相处的可能。然而国相大人和蒲鲁虎大王，却一定要灭宋改朝，一定要把赵氏二帝掳到北方囚禁起来。而另一方面，国相大人实行“更立异姓”的策略，让张邦昌、刘豫这些非赵的伪楚、伪齐政权，替代我朝去压制汉人——是为“国势易动”。不错，把汉人的地方搞得乱一点，然后“徐图混一”，我朝便能混水摸鱼，慢慢地，将这整一片南国丰饶的土地，全部纳入掌中。

记得当日，国相大人的寨中，国相大人因不满殿下对宋手腕之怀柔，指责殿下“私于宋室，不顾大害”，而蒲鲁虎大王，更是以都元帅斜也大人也是“意同废赵”的因由，从旁来向殿下施压。殿下当时怒道：“南伐我实首谋，我当为政，废主亲属不能如契丹虐待！”而后，殿下又言：“太祖止我伐宋，皇帝仰体此意，言犹在耳。”然而，殿下的这一番苦心，毕竟孤掌难鸣。在与国相大人他们言语不合之后，殿下只得悻悻拂袖，愤然离去。

回到帐中，殿下颓然坐倒。他神色黯然地对我叹道：“小戈，亡宋以靖康之变落幕，国相他们，一概力主，掳赵氏废帝以北狩，从此金宋两国，必为世仇。在我看来，这却是相较于当年辽宋争夺燕云十六州之时，更为恶劣的敌对关系。太上不辱先，他们那些宋人，向来受的便是「天地君亲」的礼教。想来，终此世世，宋人都会对我朝进行无休无止的报复了。虽然，以我朝当下之国力而言，这些本也可以不作顾虑。可是小戈，你听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汉家典故吗？那些看似羸弱不堪的宋人，咱们要是将他们，像温水煮蛤蟆一样折腾着，他们倒还是会很顺从、很妥帖地，供咱们脂油膏血以享用。然而，若是我们把他们逼迫得锥心痛彻，这个汉民族——却是有着吞噬天地的能耐呵！”

殿下叹息起身，向帐外远眺宋廷的一片残山剩水。半晌，殿下意态萧索地轻声说道：“当年力主伐宋，我只是觉得，既然宋室的山河如此壮美丰饶，那么，凭何我大金生于黑山白水之间，就合该忍受，这生养之地的生存艰辛与气候苦寒。佛家有云：「众生平等」——既然天地不仁，既然万物俱为刍狗，我大金为何不可与宋室共享这普天之下的同一片沃土——为着这个信念，是以在历来的杀伐征战之中，我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动摇之念。然而……攻宋，与太祖昔年讨辽，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长吸一口气，吐息之间，竟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一惊上前，为殿下抚背，听殿下在我耳畔低语：“攻宋以来，眼见多少明山媚水，尽成零风剩月，我都不曾感触感怀。可是如今，目及青城寨内，那些陆续死去的宋廷宗室老幼，我竟突然起了物伤其类之感——是了，宋室又非残忍凌虐我族的契丹恶狗，我等却又为何，将之残忍凌虐至此？佛言因果报应，向来不爽，我只盼……若是他年，必要得偿此怨，也合该是要报应在我辈身上才好，万万不要把这些无德无善的业事，祸及我族后代子孙。”

我扶着殿下坐回榻前，他沉默良久，拉起我的手，覆在他的掌中，轻轻拍着。他的声音，犹是微哑：“小戈，说了这许多不韪与你听。其实，我可能只是羡慕宋室河山的气候，土壤，水流，以及……这般和暖的温度吧。”殿下微微一叹，握住我的手，低笑：“咱们黑山白水里出落的百炼之钢，仿佛最经不起得，便是这南国绕指柔的诱惑哪——小戈，你喜不喜欢宋室的万里湖山？”

然而那天，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殿下才好。太祖皇帝建国之年，于黑山白水之中，捡到被家人遗弃荒野的我，给我取名“咏戈”，将我养在膝下，几乎视若亲生。太祖皇帝谢世之后，我便跟随于二皇子殿下身侧。我自幼识文习武，汉人的一些著述，我亦涉猎不少，然而大多不求甚解，汉话更是讲不来几句。二皇子殿下通汉礼佛，说的那些道理，我其实都不甚了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之牢牢记在心上。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那之后不久，殿下竟会蓦然病薨。壮志方酬，擎天之柱即刻倾毁，奈如之何，恸如之何！守在殿下的灵前，我听着国相大人长声叹惋，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后来，国相大人将我带在身畔，我便将缅怀殿下之情，深埋心底，跟随国相大人继续征伐。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将宋室彻底灭亡，才可告慰殿下的在天之灵——而殿下，终究是不愿亡宋的。

而那之后，连年战事紧促。有时深宵望月，我也会想起那时殿下所言，只是我终究，并没有什么切身感受罢了。

直到……

直到天会七年春月，我跟随国相大人，领兵奔袭扬州。我军前锋侧近瓜洲渡口的时候，眼看就要追上了赵构，暗处突然破空飞来的，那支直指国相大人的冷箭，让我遇见了她。

那箭矢破空的声响，如此凄厉，来势也似极为阴损刁毒。我惊惧之下，几乎肝胆俱裂：难道国相大人，竟要殒命当场？电光石火的刹那，我只有将手中的长戈倾力挥出，如此巨大又无备的力道，几乎带得我自己的身体都要撞在国相大人的身上。然而长戈与那冷箭相击，却仿佛是以千斤之势，撩拨四两之微毫。惯性难持的不平衡感，几乎将我掀翻下马。如此目不交睫的一刻，却宛然有灵犀在我心头微微一点——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我出声向护卫示警之后，便猛然飞身弃马，发足向她远遁的方向疾奔而去，我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居然不是打马追去。

她分明可以轻松地将我甩脱，却分明亦是不屑顾及于我对她的追寻。那时乱山近处，我和她彼此相对一语，即成相失。她不会知道，我那时，是有多么懊恼自己说出的蠢话，是有多么懊恼自己的汉话说不成句，是有多么懊恼自己就这样与她山野相失，不知再见何年。

那一刻，我分明如此清晰地回忆起二皇子殿下说过的话，他说，我们黑山白水之中出落的百炼之钢，仿佛最经不起地，便是南国绕指柔的诱惑，彼时殿下问我喜不喜欢宋室的万里湖山，那时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然而如今，我却似乎，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自己是喜欢的。

虽然，她却竟是这明山媚水中的冰刀霜刃，却宛然已是冻彻在我心口的如许深痕，仿佛沥血锲肉一般，蜿蜒入骨。我有些哀伤地念及殿下的那句“金宋两国必为世仇”的叹息。那一声叹息，是一个预言，亦宛如一个最为分明的诅咒，而我知道，我自己，是真的真的，还想要再见到她。

释题：

淮左故园何在，芜城岂是帝家。“淮左故园”“芜城”以及后文提及的“广陵”，都是指扬州。说起来，扬州只是余末陶漪等人的故园，并不是过卿辞的。不过，他们大家都是一起的么，就这样啦。

注：

这一章是1129年。

68章是1128年，第9章是11281129之交，过卿辞在西湖过年过上元夜嘛~

然而正是这日，完颜宗翰领兵奔袭而至。天长沦陷之后，金人的前锋，距离扬州仅有数十里之遥。《宋史•本纪第二十五•高宗二》：“三年春正月庚辰朔，帝在扬州……二月辛亥，金人陷天长军。”话说，过卿辞素手明烛、放火烧了赵构的芙蓉帐暖度**，自然是我杜撰的过小姐的臭脾气。不过，金人兵临城下的时候，赵构到底在搞什么，我却没有冤枉这位皇帝——正史中自然不会记载帝王的这些尴尬事，野史中却没少写，且，还是津津乐道的吧，不然宋孝宗怎么不是赵构的亲生儿子呢？这个容后再叙——对不熟悉赵构其人的列位看官，在下且卖个关子，给赵构留几分薄面。

一将功成万骨枯。出自唐代曹松《乙亥岁》：“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出自唐代寒山子《寒山诗集》。

何人伴我白螺杯。出自北宋黄庭坚《水调歌头》：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二皇子殿下：完颜宗望。

国相大人：完颜宗翰。

关于本章《禁研书》里，小戈所言宗望与宗翰等人的分歧，以及宗望的对宋政策，出自《靖康稗史笺证》之四《南征录汇》的记载。宗望也是在那之后，不久病逝（1127年）。故事这里把宗望写得如此清白，除了史载其信佛之外，主要是因为……是他一直将我家小戈带在身边抚养照顾的呀(*__*)~为了以后把小戈写得令人深感其堪怜无辜，我得先对得起宗望嘛，笑~当然我得承认，宗望对小戈说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话，都是我杜撰的……喔，我真的似乎把他写得太伟大了一点╮(╯_╰)╭

以下是我和朋友的闲话，说的也是这个：

我 15:42:31

我一直覺得我把宗望和宗弼都寫得很好呀~~~笑

金史記載 他信佛 人稱菩薩太子

朋友 15:45:29

信佛之人为何广开杀戒，这一直是我搞不明白的道理。你有空帮我搞明白吧

我 15:46:08

囧……成吉思汗還想信道呢 更是個屠夫

朋友 15:46:55

如果能了解他们内心的独白，我觉得也很有意思

我 15:47:58

宗望的話……他对小戈说的话就可以解釋了吧 他愛他的人民 希望他們過的更好 北方那麼冷那麼貧瘠

其實宗望沒有大開殺戒喔

——殿下当时怒道：“南伐我实首谋，我当为政，废主亲属不能如契丹虐待！”而后，殿下又言：“太祖止我伐宋，皇帝仰体此意，言犹在耳。”

這是前人的記載 力主伐宋是一回事 殺人是一回事

宗望不希望宋亡的 他只想要土地和歲貢 只是希望金人生活的更好 可是粘罕他們都要殺人

朋友 15:51:57

这是很好的借口。我不知道，都是下面人干的

一般领导推卸责任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我 15:52:39

……应该不是你說的這樣吧 粘罕他們和宗望是平級的

他說不過粘罕他們 所以宋還是亡了

朋友 15:53:25

太复杂了，金国内部还分忠奸

我 15:53:55

這麼說吧 北宋是長毛兔 宗望要毛 粘罕他們都要肉

我 15:55:32

倒不是忠奸 他們都是忠的 只是宗望 呃 信佛所以善良？ 囧 我要表述的 的確是一個這樣的宗望

朋友 15:56:31

你应该表达为：这个人因为善良，所以被粘罕他们设计害死了，哈哈

我 15:58:26

其實 哎 宗望是不是受賄了什麽的才幫北宋說話 稗史也記載過一些的 只是我不想表現那些罷了 反正歷史的研究 向來蓋棺定論都難 我是為了以後表現我家小戈的天真善良 才把一直撫養他的宗望一併多寫好一些 哈哈

其實我真想過寫宗望被粘罕他们设计害死 但那樣……orz 金國的部份喧賓奪主了 我還是支持過卿辭的啊╮(╯_╰)╭ 不要寫太多金國的 別傳里都可以寫寫倒是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