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宗室漂流瀚海 何人许寄修椽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23

11宗室漂流瀚海 何人许寄修椽

靖康仇,岂堪南渡。长门佳树凋土。君王北狩何嗟及,野旷哀鸿无数。倾夜语,几次第,天涯初雪淮阳故。中原一炬。引断霭噙愁,落霞衔恨,肝胆记前度。

横塘路,准拟盟言已误。难为情到深处。轻舟犹载当时月,并入西风寒浦。卿且住,可脉脉,三春短短兴亡互。千秋万古。更留待谁人,狂歌痛哭,祭扫山河暮。

——破渡钞•调寄《摸鱼儿》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明州近海的夜色里,余末倚着桅杆,抱膝坐在甲板上,仰首看中天那一轮桂影斑驳的素月。

“以劫,怎得还未歇息?”蓝衣靛裙、怀中抱着兔儿的少女,迎面朝他这边走来。少女一身锦帽貂裘,风姿矫矫,分明轻功甚好,然而走起路来,却是声响咚咚。她脚上穿的不过是一双玲珑精致的软底缎鞋,难为她竟也踏得出这般流云入水、环佩琤琮也似。

余末闻言起身,低声对她微微一叹:“天子在侧,我的确是有些寝食难安。大哥睡下了吗?你怎得还不歇着?”燕凌瞪他一眼,道:“说得就好像我应该照顾他似的,你不要担心他啦,雪云阁的灵药那么神奇,你的医术又不是摆着好看的——至于他本身嘛,那不是个刑天转世一般、仿佛拥有不死之身的人物吗——我都不担心,你却担心什么呀,你不要太过忧虑了嘛。”

余末闻言不禁嘴角微勾,遂低头莞尔道:“是,踏云都不担心,我怎么会担心呢。”燕凌俏靥微红,月色之下,那一抹顽艳之色,淡若烟霭,竟也教人看得分明。她又略略嗔怪地瞪了余末一眼,娇俏一笑:“他说你是个闷葫芦,我看你呀,却是个劈了一半儿、没破开的瓢儿呢——什么忧愁幽思、心有戚戚啊,你哪里忧愁幽思、心有戚戚了?”余末微微一笑:“对着踏云这样开朗的性格,我若仍是一味唉声叹气的,定是要讨打了。”“咦,本小姐哪有那么暴力,最多叫笨妞咬你。”燕凌说着举起怀中的兔儿,直直把它顶到余末的鼻端,嘻嘻笑道,“你不要小看笨妞哦。我有个朋友从前住在我家的时候,笨妞心里万分怨恨她鸠占鹊巢的,就趁她濯足的时候,蹦到她的跟前,一边喝水,一边咬了她的脚背一口——啧啧,她那么傲气的一个人儿,镇日里冷得和什么似的,还不照样拿我家笨妞没辙,你、要不要也尝尝?”

余末被燕大小姐用那只兔子大眼瞪小眼地顶着一只毛茸茸湿润润的鼻子,生生凑到自己的鼻尖上,胡乱蹭了两蹭。少年只好捂着鼻子退了两步,略显无奈地讨饶道:“大小姐,我不敢了。”燕凌满意地笑了笑,把可怜的兔儿拎回怀里,点头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两人倚着桅杆闲话,燕凌抚着怀中的兔儿,望着天幕里的月亮,道:“前人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却到底,也是在江海汇流的地方呢,哪像咱们这样,真的是海上望月呢!哎,可惜现下时节太冷,以劫,你说广寒宫里的兔子,有没有我家笨妞好看?”

余末艰难地打量了一番笨妞的趴趴耳朵,谨慎道:“那个,我觉得,玉兔的耳朵会好看一些。”

燕凌撇了撇嘴:“我就是觉得笨妞的耳朵好看,奈何你们都不懂得欣赏——笨妞可是我爹爹从比西域还要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哦,你们真是不解风情。”余末干咳了两声:“异域风情,在下实在孤陋寡闻得紧,惭愧惭愧。”“少来,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自己喜欢就好。”燕凌娇俏一笑,饶过余末转移话题,微微叹道,“没想到,宋廷竟然衰微至此——丢了万里河山不说,连皇帝都被赶得飘零海上。我真想知道,若不是正好遇到你们护着,若不是恰逢我要遨游东海,康九的性命,宋廷的国运,是不是前几天,就该到头了。”

余末闻言默然:去岁夏秋之后,他作别施还情,同程啸一道,重返中原江左。两人一路上悬壶扶弱,观山河之惨淡,阅生民之哀苦。然而如今的余末,已非彼时那个初涉岭上、于万事都会心有戚戚的弱质少年——杏林磨砺经年,他已谙识这世间万苦皆可深藏不露,纵有锥心惨痛,而一朝针砭在手,便是执掌旁人生死的阎罗——如果没有泰岳崩毁于前、依旧神色泰然的坚忍,又如何承载得起,他人那性命相托、重于泰岳的信任——他已修成活人无算的妙手,却是更加心如菩提一般,愈发珍视生身性命之珍重。

数日之前,他同程啸行至明州,余末从未见过海上的苍茫胜景,程啸便拟买舟出海,携他一番遨游——虽然风闻金兵近在咫尺,二人寄身江海之间,却也并不在意——然而幽冥有意,竟教他二人遇上了流落近海、几乎身遭金人前锋的赵构一行。那一刻眉睫之际,程啸断然孤身扑上金船,一力毁去船上的一干远攻兵械并掌舵机关;又施重手伤了几个金兵将领,总算阻止了金人深入海中,再度追击赵构。

然而,程啸却也因此身负重伤,而赵构所乘之船,又仅仅是一艘不大的客舟。正当众人心急如焚之际,却见远海之处,驶来一艘坚实的宽阔客舟,而主人家,赫然便是那位闲来遨游东海的洞庭不醒楼主——燕凌,燕大小姐。

燕凌见到众人这般既狼狈又窘迫的境况,自然亦欲施以援手。奈何赵构手下的一个近侍,贸贸然地出言不逊,顷刻便惹恼了这位生小天地不惧的燕大小姐——她祖上自有唐盛世以来,便已远居异域,并不以中原故地,作为生养必需之所。而值此华夏乱世之中,燕凌之父更早已携同家族众人远赴海外,近年来愈发地少涉宋土表里。然而燕凌本人,却是自小生于河洛,长于洞庭,她眷极这一片山河之可爱,是以这些年来,一意长留于潇湘之地,度彼豆蔻时光。此番若非她眼见程啸全身浴血,却犹是一番肝胆凛然的气度,令她心中十二万分钦佩这样的慷慨壮士——又有什么王侯将相,贵胄子弟,能够要她燕凌定然施以援手?但凭对方是何等万金之躯,却又如何在她燕大小姐眼中呢!

燕凌见余末半晌默然无语,微微一笑,道:“左右我对着宋室,是没有太多恋恋不舍的感情,而我的家世呢,也自断断可保本小姐全身而退——呵,我这样说话,原是不知旁人饥馑痛苦的。”余末闻言一笑:“没有,踏云是明理之人,个中言语之锋芒,也自适度。”一语过后,他恍惚地回忆起过卿辞的那些,曾几何时,是那等言辞冷锐的洌洌睥睨:那个少女,她言语间的锋芒与创痛,时常殁了她的那份原本过分清明的刺世态度——曾经,他总是认为,过卿辞的一言一行,总也是似有偏激的。然而如今,他对着眼前燕凌的这般明|慧识理,却无端端地,又一次如此怀恋起那个故人。

念及伊人,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叹:若是过卿辞见到程啸这般庇护天子,怕是不会询问程啸为人如何,便是要一锤定论的罢——然而燕凌,她是这样生小富丽的千金之女,却是这样处世分明,又如何不教人称许。他这厢正自神游,却听燕凌悠悠然道:“深宵甚冷,我要歇着了,以劫你还不睡?”他应道:“这便歇息,我去瞧瞧大哥。”燕凌自是江湖儿女的坦荡情怀,闻言当即颔首轻笑一声,道:“那我与你同去。”

也是因为燕凌的这艘客舟极大,为了方便程啸能够充分地静养恢复,余末也未同他歇在一处。两人走近程啸所处的客舱,听得舱内似有语声对答依稀可闻。燕凌奇道:“大叔居然醒着?”这时,左近突然急急闪出一人将燕凌拦下。这人向燕凌略一躬身,道:“燕小姐请留步,圣上如今在里面。”燕凌眉梢一挑:“这却是我的船吧?”那人闻言不禁有些尴尬,歉然道:“燕小姐,请您担待些。”“我不担待,程啸重伤初愈,眼下除了余末,我不觉得任何人有打扰他的必要。”燕凌说着,抬手便制住那人的穴道,将其拎到一边,丢在角落里,接着轻轻一哼,推门而入。

两人进得舱室,但见程啸盘膝坐在榻上,闭目不语。赵构眉头紧锁,负手立在一边,他见燕凌进来之后,不由微微色变:“燕小姐。”“别问我来干什么啊,我可都没问你来这里干什么罢?这好歹是我的船吧?”燕凌把兔子往榻上一放,自己寻了近旁的一张木椅坐下,慢条斯理地叹道:“康九,你不要打扰大叔休息好不好?而且——这么晚了,您还未就寝,本小姐可是甚为忧虑您龙体欠安呐。”

赵构闻言不禁皱眉:“程兄唤我一声康九,那是我与程兄当年草野相交,不为外人所道。燕小姐不肯行君臣之礼也罢,却又如何可以对朕,一般地以此相呼?”燕凌微微一哂,指了指程啸,又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嗤声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就不是?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吃穿用度,都是本小姐在供着,却还要我嘴软?”

余末自进得舱室,便关好舱门,袖手立在一边,观察程啸的气色。此刻,他闻得燕凌这般言语,不由抬眼去看赵构,心中深恐这位逃亡天子生怒——少年生来毕竟不过是一介布衣,涉足江湖犹浅;他见得如此官家气度言行近在咫尺,终究甚觉拘束,比不得燕凌之不羁、程啸之落拓。但闻赵构果然动怒道:“你居然这般同朕说话!眼下我大宋家国及此,难道你身为我大宋子民,不该毁家纾难、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吗?”

他这一怒,其实终究气短,倒也没有怒得一番龙颜震动,然而燕凌却绝然不吃他这一套。只见她柳眉倒竖,却是生生迫出一番女儿家的料峭一怒。她双手抱怀,冷眉冷眼之间,俱是寒意凛然:“毁家纾难?倾家荡产?谢眺诗中佳丽地,夫差传里水犀军。扬州尘土你敢回首么?高城铁瓮何在?劲兵强弩何在?末路施救,海内收留,我已是不惜千金赠与君了,你竟还想怎样?你却以为,你康九在我燕凌眼里能算个甚?可叹啊可叹,我燕凌千金相赠的这个「君」,不是君子,居然是流亡海上的一国之君!可叹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沦落到,需要我一个小小江湖女子千金相赠!”

她是这般傲冽皎然的飒沓风姿,那一双俏目,直瞪得赵构愧愤不已,又惶怒难扼。不待赵构开口,燕凌又上前一步,她这一身冷然之势,直迫得赵构不禁觉得心口一窒,气闷不已。但闻少女声如玉碎,清寒若雪:“你道我作为大宋子民,该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哈哈,你当然会这么认为,可惜我燕凌,从来就不曾认为过自己还是宋室子民。更何况,赵构,你莫要忘记,是谁倾了这国,是谁让金兵荡平这万里湖山也没个痛惜的!要我倾家?我凭什么为宋室倾家?倾了这国的,不就是你那南朝旷达亦不及、东晋风|流都逊色的父兄么!”

赵构脸色变幻莫定,却闻程啸从旁开声叹道:“丫头,他如今,到底是一国之君。”燕凌见他开口,于是上前搀扶他起身,微微撇嘴,却也不再言语。赵构缓缓道:“程兄,燕小姐的话,朕不计较——”话毕,他上前一步,双目直直凝视着程啸,脸上一片恳请之色,纤毫无遮:“康九只问程兄——程兄,可愿助我?”

程啸淡淡注视着赵构,缓缓开口:“我只问你,当年黄河边上,我为你断后,护你渡河的李马,如今何在?”赵构闻言,额间青筋顿时一紧,转过身去。沉默多时之后,他垂首叹道:“此人,已经故去多时了。”“便是那日渡河之后罢,”程啸微咳一声,燕凌轻轻抚着他的背,听他继续道,“你为向朝臣们证明,所谓真命天子,自是必有天命相庇护,于是,你暗中药杀李马,之后编造一个「泥马渡康王」的伪象,使众臣拥立你,这——可是真的?”

赵构沉默半晌,终于仰首闭目,负手叹道:“李马忠心护主,为了宋室之业,他也算是……为国殒身,死得其所。”

眼见赵构认下,燕凌杏目圆睁,开口欲斥。程啸挥手止住她,却见赵构转过身来,上前握住自己的一双手,低声:“程兄,我如此坦诚相待,只盼程兄,能够助我。康九信得程兄一人,可救天下。”

程啸看着眼前帝王恳切的神色,慢慢抽出自己被对方紧握的双手,缓缓踱到桌边,微微叹道:“一人,救天下?无论当年还是今日,我救的,不过是一个人——你却自认、以你之身,便可撑得起这个天下么。”赵构闻言微微色变,却听程啸继续道:“康九,程某当年救你,是为你一身龙肝铁胆,行走于金营之中,亦是凛然慷慨,不负一世帝王之子的风姿。此番救你,也只道你,仍是当初程某识得的那个康九——虽然,这两年来,程某听闻的一些事情里……程啸以为,皇上而今,早已不是当年程啸所识得的那位康王殿下了。”

不待赵构开口,程啸缓缓抽出放在桌上的佩刀“人间铁”。利刃光华照雪,冷若严霜——康九,当年相救,我自从未以为是错;此番相救,我亦不觉有何不对;只是,若再要助你,会否成就一场,纵然费尽人间锐铁、亦无法铸成的九州之错,我无法确定。

他轻抚刀刃,话语之间,叹息已浓:“皇上以为,程啸会像祖上一样,助您扫平这万里江山么——纵然程某无愧于掌中利刃——皇上,您却当真能够配得起五百年前长安城下的李世民么?”赵构神色震动,霍然抬首盯住程啸,却见程啸犹是眉目淡然,仍是抚刃低首,并没有抬眼看向他:“还是说,二帝北狩,您却以为,您倒尚可自比那玄武门前……手足反目的秦王。”他还刀入鞘,才始抬眼看向身前的帝王:“程啸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朝廷之事,程啸无能为力;更深寒重,还请皇上,回舱安歇。”

赵构深深看他一眼,笼在袖中的双手,不由紧握成拳,好一时,才缓缓松开。转身离去、舱门半掩之际,年轻的帝王蓦然止步回首,抬眼凝住咫尺之处,这位两度拯命己身于大野的豪侠,轻声问道:“程啸,你还会救朕吗?”然而悄立一时,他见程啸犹是默然不语,便只得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