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燕凌
卿辞曾经对我言道：踏云，似你这样的身世家底，大约宋室一朝一野，并没有什么人，足以与你相配——你的心境与眼界，俱在沧海之外，俱是天涯之远；我只盼，来日里你的那位良人，不要是金国凌虐我宋室的什么超拔才俊才好。
彼时，我纵声大笑：本小姐对什么杂毛啊，什么金发碧眼之辈的，才没有半分兴趣呢！卿辞，你也道沧海之外，天涯之远——放心啦，本小姐的确是眼高于顶，但本小姐也是极有自识的喔——既然是沧海之外，天涯之远，又岂会只有我燕家独自遨游宇内，坐拥世世荣华？本小姐自会在那天外之天，寻得人外之人，然后与之成就一段世人齐齐艳羡的神仙眷属之佳话！
那日不醒楼中，彼此相对凭栏，卿辞素手支颐，回眸淡淡地瞧着我，言语亦淡淡：踏云，你该知道，你的幸福，无需任何人艳羡，而这乱世里的任何一人，凭谁，也是对你艳羡不来的。
还是这样半分都不会说话，不过，卿辞就是这样的，我早已见怪不怪。我眨眨眼睛，故意凑到她的跟前，紧紧盯住她，长声叹息：可怜的卿辞，活得这么累，好没意思的呢——你如何就不能够寻一个乱世里的知己，共你携手相伴？管他家国朝野，管他苍生天下，你且自去放歌江湖，白发扁舟，上天入地，徜徉四海——不好么？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样，根本不会有人怜惜你的自讨苦吃。
不如何，只是，不能而已。也没有什么别个——我生于世如此，也并不为求得一个“好意”。她侧过脸去看楼外的洞庭烟水，声音无波，亦无悲喜：这家国是我的，而我，也自身属这片苍生。纵我无法对其有丝毫助力，也并不觉得，自己便可以就此袖手。而上天入地，徜徉四海，都已是在这个乱世之外的——我投身于此世道，不愿抽离。
她扬起一臂，伸出手去，让晚霞的那些吉光片羽般的乱红，尽数染透她的冰肌纤指，染作桃花般艳丽的霓虹之色。我心中暗暗叹着羡着——卿辞的一双手，是真的好美好美：她的肌肤，是一种略显晦暗的苍白，那一张容颜，有时亦会显出些许病态的淡青，并不悦目。然而她的一双手，却实是修长秀极，所谓“指若春葱”，那样的描述，仿佛竟都无可比拟其于万一呢——卿辞呵卿辞，你一定，要用这样一双手，一定要用这样曼妙的纤纤十指，去握手这一片令你痛彻的乱世山河吗？
我这厢正兀自地叹着，却见她将那只浸染霞光的手，轻轻勾起，似揽风扶月，又似乎，要想挽留住，那水云尽处，已同霞光共远的奄奄落日。她的眉眼，俱笼在光晕之中，我看得不太分明。逆着流霞支离斑驳的照影，我听她轻声说道：你看这五湖烟霞，如今，眼下，已然俱是苍生血染——我如何可以装作浑不在意，如何可以，任凭这些刺痛我眼眸的怵目殷红漫天蔽野，却当真，能够将自己的一身一心，尽数超脱于一个、你所言说的世外。
她黯然垂睫，低首，而一抹殊绝的疏狂，也自出于其肺腑：那世外不是我的，我也不稀罕那世外。我只要这家国。无论，它是如何……国已不国，家不成家。
我向来明白，彼此谈及这些，其实从来也不过是无欢无喜地收场。然而我不在意，我只是希望，卿辞可以活得稍微真实些——不错，我一直觉得，她一直，都活得好假，活得好矫情——可是，这便是过卿辞。过卿辞，合该便是这个样子。我依然尊重她的意愿，尊重她的那些，于我看来，无论如何其实都是不愿去理解的处世态度——我与卿辞的这等交心，一如有时她对我的一些言辞深厉——我们之间，从来不需粉饰彼此的锋芒。
她微微一笑，神色之间，有些许缥缈的苦涩与漠然：至于你说的知己……相濡以沫？呵，那或许怕是已无可能。不过，我以为，所谓知己，无论彼此凝望，抑或彼此忘怀。相望与相忘，只要彼此，尚得同处这一片江湖之表里——纵然是一场何其难忘却又始终无望的江湖之远，其实，也没什么，也就够了。
……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呢？不，卿辞，绝不能够。
——卿辞，那是你的态度。我燕凌若得所爱，此生此世，必要与之相伴相守，才、能、够！
——所以，明州近海之上，那个孤身力挽狂澜的伟岸男子……卿辞，若得来日咱们再会，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燕凌此生，已寻得挚爱：若他心无牵挂，若他犹是浪迹江湖的孤鹰，我一定，一定要做这男子眼中，那一夕照影便再无分离的惊鸿；我一定，要以一个彼此相依的同样的高度，共他天南海北，双宿双飞，白首不弃。
——而这一眼相惜的心愿，竟然、当真实现了呢！卿辞卿辞，我简直仿佛做梦一样：我救得他，悉心照料他的伤势，从容潇洒地询问他的过往，毫不忸怩地向他大声宣布——大叔，我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暂时接受不来，我会慢慢等你接受：燕大小姐我妙龄方盛，尽有韶华可以挥洒，尽有光阴可以待君——可是大叔，人家不许你迟疑太久喔，你难道不怕自己很快老掉，难道不会不好意思、担心自己太老而无法与本小姐相配吗？我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此后大叔遇到怎样的别个女子，我都相信自己不会输与任何人——从这一刻起，我会信心满满、欢喜从容地陪伴在大叔身边，用本小姐美貌与智慧并重、侠义与才情共好的无双风采，打败所有想要从本小姐身旁抢走大叔的奇葩艳卉，还要她们全部输得心服口服！
——哦，卿辞，你知道吗……我是这样飒然无遮地向他开口，他含笑看着我的手舞足蹈，看着我的声情并茂。在我欢颜自信地道出一切之后，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那个时候，他的声音，真的好温柔好温柔。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日金船之上，那个周身浴血、仰天长啸，状若杀神却实则未置一人于死地的修罗——那一刻，他对着我，他的那张略显沧桑却坚毅非凡的脸庞之上，可以有着这样、比之拈花微笑的菩提，犹显动容的宠溺——他微笑着对我开口：丫头，我答应你——我和你在一起。
听到他的话，我一时竟有瞬间的迷瞪。回神之后，我异常欣喜地欢呼一声，解下腰间的香囊，将里面那些风干的，雪白的刺玫花瓣尽数抛出——我开心地看它们落满整个舱室，看它们落满彼此的周身。我上前拉起他的双手，握住，我知道彼时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有着摄人心魄的璀璨光华。我深深注视着他，微笑着，轻声对他说道：大叔，我相信，我们足以同彼此相配。
卿辞，原来，我不需去到天外之天、寻那人外之人。我的良人，我燕凌一眼认定的挚爱，就在这个、你道一生都无法超脱，一生都执意与之羁绊的山河里。卿辞，我已寻得自己的良人，我只盼你，也要早日寻到那个，与你白首不弃的，共此一世的佳偶。
注：
这一章开始，是1130年，完颜宗弼搜山检海，可怜赵构一直在东南近海逃亡。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出自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谢眺诗中佳丽地，夫差传里水犀军。出自唐代杜牧《润州》：“谢眺诗中佳丽地，夫差传里水犀军。城高铁瓮横强弩，柳暗朱楼多梦云。画角爱飘江北去，钓歌长向月中闻。扬州尘土试回首，不惜千金借与君。”
康九：这个化名意为，赵构登基之前，封康王，他是徽宗的第九子。
程啸的佩刀“人间铁”。出自辛弃疾《金缕曲》：“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哎，忠臣壮士的金缕曲，奈何昏君。
“皇上以为，程啸会像祖上一样，助您扫平这万里江山么——纵然程某无愧于掌中利刃——皇上，您却当真能够配得起五百年前长安城下的李世民么？”这里，其实我是想说……程啸是程咬金的后人……嗯，之前他自报家门说是济州人氏……
雪白的刺玫花瓣。咳咳，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容我狠狠研情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