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海内流离求索 几曾咫尺天涯
碎月惊残梦,清寒挑倦愁。客情天角剧,家讯海涯休。
远路无宵共,深灯有夜俦。所思何所忆,求索岂求酬。
——破渡钞
庚戌春月,东海近流求一带的苍茫碧波里,一艘小小的客舟,乘风渡浪,随着一叠一叠不息不止的怒涛,摇曳不定。晚照之下,残阳似血,这景象显得尤为动人心魄。
余末出得底舱,看见燕凌侧身坐在船舷上,伊人悬着双脚,意态悠闲地四处顾盼着。他不由上前道:“踏云进来些吧,天寒浪大,若是衣裳弄湿了,容易着凉。”“嗳哟,本小姐武功底子那么好,哪有那么娇弱。以劫大夫,你不要这么唠叨啦,我不会麻烦你瞧病的。”燕凌跳下船舷,伸了个懒腰,对着余末嘻嘻一笑,“你呀,不要总是这么顾虑重重的嘛。今晚再飘一夜,明天就可以靠岸了呢。人道流求素称宝岛,本小姐正好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采买一二。”
余末望着燕凌浑不在意的明朗神色,不禁问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担心龙王请咱们去龙宫开宴,还是担心皇帝绑咱们回帝都开刀?”燕凌嘴角一勾,笑意飞扬,“我正是遨游东海,若得一见水晶宫里奏霓裳,我也不枉此生不醒楼上住过——至于赵构,他的帝都如今在哪儿,都还没着落的吧,要我担心他待如何——切,他配吗?”她歪着头,看向余末,笑问:“你之前和大叔出海,不是也只有一艘小破渔船而已吗?那时你都不担心,如今倒瞻前顾后得紧?”余末苦笑道:“终究今时不同往日,大哥重伤初愈,君王虎视在侧,我到底不比大哥和踏云能够如此坦荡无拘,如何不瞻前顾后哪。”“虎视在侧?”燕凌撇了撇嘴,“你还真是把病猫当回儿事儿呀,就算是我拂了赵构的面子,就算大叔没有顺着他的意。他如今可是自顾不暇的,难道还真有闲情逸致来追杀咱们灭口不成?他自家脸面倘若当真如此重要,又怎会教堂堂宋室举国一朝这般没脸?”她见余末张口结舌地望着自己,于是笑意轻敛,眉头微微一蹙,却又舒展开来,而嘴角犹带一分飒然:“以劫,燕凌非是不识生岁艰深险阻的无知女子。只是,世道哀苦也如斯,我以为能笑一刻,便绝不要自己有片时的愁容惨淡。或许于我而言,我当然有更为便利的、逃避与无视这个家国其陋的理由同资格——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认定这片山河之可亲,纵然来日,我燕凌与宋室,终或彼此两不相闻,但今日,若赵构当真誓取咱们的性命以祭其辱——我燕凌亦是湖海性情,从不畏死,又何辞与子同归!”
她看向余末,言笑晏晏。天边冷淡的落照,浅浅地吻着她的脸颊,那些斜晖晕染出的、如幻如露的光华,折射出少女一身的明暖亮烈。她娇俏一笑,道:“我并不是觉得万事俱备,所以才万事无所畏惧。人生在世,总要有揣测不到的事情,时时如利剑高悬于顶,方不负这一生的魄动神驰——以劫,江湖轻生死,值得不值得,自己觉得值得便是,哪里理会得了旁人那些叹息许多?”
余末自然并非畏死,只是他与燕凌相识毕竟不长。彼此的交浅言深之间,他只觉这少女连日以来的慷慨相救、殷勤照拂,睥睨君王、赠舟出走——她的一番行事,岂是“潇洒”二字,便可言俱:他廿年生长至今,之前从未见过亦从未想到,世间竟有这等肝胆冰华、令人为之神夺的奇异女子——相较于过卿辞之矫情,陶漪之柔情,风寒澈之可情;眼前的少女,绝然是这般“性情”的风采照人。他终于释怀一笑,出声打趣少女道:“踏云有大哥相伴,死生同携,自是深以为值得的。只是可怜我余末一介孤魂野鬼,黄泉路上,也没个做伴儿的。便是跟着你们,也是要被嫌弃、从旁打个灯笼都是碍眼的。”“好哇,臭余末!居然拿本小姐寻开心!哼,我不打得你投海自尽、被虾兵蟹将吃个七零八落的,我就不是不醒楼主燕踏云!”燕凌笑语琳琅,出手却绝不绵软,直追得余末手忙脚乱地四下游走,只剩下向她讨饶的份儿,“哼哼,我这便拆你个魂飞魄散,你也不用头痛黄泉路上怎么做鬼啦!哈哈,待本小姐把你揍成猪头,就是牛头马面,也不会认你是自家小鬼!”
余末边笑边逃,适逢程啸出舱,看见二人打闹。程啸不由失笑道:“丫头啊丫头,你当真了不起,阿末这等狼狈万状却又开心不已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叔!”燕凌一见程啸,立刻收手,又蹦又跳地闪到程啸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欢声道:“这两天总吃干粮,着实无味得紧。你说我是把以劫踢下海去捉鱼虾好,还是直接把他洗洗干净,烤了来吃好呢?”“大小姐!”余末闻言惊呼道,“您有必要对余某下此毒手么?”燕凌杏眼一瞪,抬足欲踢,程啸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回首对闪在一边的余末笑道:“你还不赶快回舱里歇歇?”
燕凌嘻嘻笑着,看余末飞也似地钻进底舱。她回身偎在程啸怀中,抬起头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程啸的脸颊,怪道:“大叔就会护着以劫,我还真想迫他使出那手飞针「素问」,试试看雪云阁主亲自传下的金针渡劫之法——「妙手还晴」,究竟滋味如何。”程啸微笑不答,携她走近船舷,道:“我知道丫头不会同阿末生气。”燕凌嫣然一笑,跳上船舷,面对他坐下,道:“大叔也和以劫一样,觉得对不住踏云吗?可是,踏云不觉得有什么啊。再说,身外之物的话,彼时巨型客舟如何,而今短楫扁舟又如何?纵然之于赵构,按说是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却总归是伴君如伴虎吧——我可不想被病猫咬上一口。”她的笑容明媚而欢喜,张开双臂搂住程啸的颈项,道:“再说,我换到了大叔呢,千金散尽又怎样?我赚到了喔!”
程啸听得燕凌这般女儿家的言语,微笑不语。他揽着她,一道坐上船舷,看海面上长悬的斜日。燕凌枕在程啸的肩上,伸手摆弄他衣襟上打结的线绳,轻声道:“纵使苍天昏愦愦,岂凭赤手拯元元?既无恩仇,何必扬鞭慷慨莅中原?我不明白金人的虎狼之心,也不了解多少宋室子民的报国之情。生养之土固然亲厚,旁物亦固然无可与之并提。然而,这国,这朝廷,却实在是、难以扶持的吧——什么官民协心,「五岳抱成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便可众志成城,我并不多信。五岳不是都还在那里的吗?黄河水没有倒流,却被乱臣决了堤。两淮百姓枉死多少,又流离失所多少?即使我不像卿辞那样,是仿佛身心如亲历一般的为之痛苦,然而祸事如此,我到底也是难过的。”
她微微叹息一声:“什么官民协心,我觉得,不过都是一句空话——就好像,前人记载的那些痴情女子,说过的那些,什么山无陵、天地合——唉,真是奇怪,难道如果那些真的都成为现实,我与自己所爱的人,便可就此相决绝了吗?此间赤诚,万古可鉴,然而,却又何必要指天誓日呢?我就是我,是与这天日一般,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纵然我无法与这天日相比,我亦不要与何相比,纵然我不可能如这天日一般,万古长存,但我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不是,用这些终古无缺的事物,便可比拟的。”她将程啸衣襟上的线绳,打成一对对同心结,笑着叹着:“天若有情天亦老呵,可你瞧它阅尽世间千载多少悲欢离合,纵然是改朝换代,它都是无动于衷的。可见世人的想望,它从来也不会在意。我要是比它老得快,自然是用了情的。”她低低一笑,忽而又撇了撇嘴,噗哧一声,笑破雍容:“哎呀,本小姐实在是不适合这么婉约呐,要是让卿辞知道了,一定又是把我好一顿冷嘲呢,嘻嘻。”
程啸低首,轻轻抚着她被海风吹乱的碎发,笑着问她:“卿辞是谁?敢嘲笑丫头,又让丫头肯被之嘲笑的人,想来实在少之又少。”“应该可以算是最好的朋友吧,”燕凌闲闲谈起,“什么一见如故啊,相逢即成莫逆啊,用在我和卿辞身上,再恰当不过。不过,我其实不了解她啦——我们相识三年,也就是初识的那阵子,她在我的不醒楼中、住过月余,那时我们还算是相处过的。后来,她离开了第一楼,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也没有她的音信。不过,这些又有什么要紧,与其彼此不在眼前的时候,大家相互记挂得难受,不如在一起的时候,多多开心。再说,倘若有一天,彼此不期然地、得以重逢,那样的惊喜,不是更有趣、更令人感到欢欣雀跃吗?”“说得不错,”程啸赞同地颔首,又道,“第一楼向来神秘莫测,然而照丫头所言,那楼主李觞,却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哪。”“哈,那是对我,他自然不敢怎样的。他楼中的事情和江湖上的那些事情,我才懒得理会。”燕凌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第一楼和我家世交已久,具体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那些都不在本小姐理会范围之内啦。”
“那什么才在大小姐的理会范围之内呀?”余末钻出船舱,笑道,“晚饭准备好了,窠伯请大小姐回舱歇着呢。”“小阿末真乖,知道大小姐我想要把你扔下海去喂鳖,自己主动帮窠伯打下手讨饶呢。”燕凌玩笑着拿乔余末,跳下船舷,伸了个懒腰,道,“本以为见到皇帝能见到神舟呢,原来竟还不比我的客舟大,真是无趣得紧——我理会的是这个,以劫你可满意?”“怎么可能满意?”余末故作痛心疾首状,“原来大小姐是为见识宋室超绝的造船工艺,才顺带救下小生的啊?”“是呀是呀,不然涸辙之鲋一条,救你做什么呀?”燕凌的笑容明媚而恶劣,看着极为配合、表情作大受打击状的余末,笑得几欲打跌。她伸手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继续拿乔道:“好啦好啦,本小姐如今不是为了小阿末,瓦砾明珠一例抛了吗,嘻嘻,你又何必当初呢?”
“虽然多言无意,然而,到底还是让丫头费心了。”程啸走到燕凌面前,抬手为她别过颊边的一缕碎发。燕凌嘻嘻一笑,回身抱肘走出两步,手指点在腮边,眉头轻蹙,低声道:“他既杀得了李马,自然也会杀你。我岂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自然还是,早早离他远些为妙。”
“好了好了,大哥踏云,咱们快开饭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小生快饿死了,就是赶着投胎,也要做个饱食鬼啊。”余末玩笑着催促二人,燕凌嫣然一笑,一指点在余末的额间,摇头道:“错,错,错!什么明日愁来明日愁啊,本小姐才不要发愁,倘若明朝愁来,那咱们便跳过明朝,去到一个没有忧愁的来日,才是正道!”
三人携笑归舱,小船在沧海间摇摇地浮泛着,驶向流求。映着无限美好的夕阳,这景象令人觉得,仿佛在这个晦暗的世道里,其实是真的还可以有很多人,能够避过明朝的一切忧愁风雨,迎住一个生年长乐的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