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万死如归故地 流年可换红颜
秋近也，残透帝城朱。东野亡来无丽句，西风折尽美人虞，芳草叹眉芜。
——破渡钞•调寄《梦江南》
九月寒砧催木叶，零落一身秋。
过卿辞见过赵桓、撇下完颜咏戈之后，并没有直接南行，而是流连于白山黑水之间，同深山老林里的猎户与参客采买了一些精致贵重的鹿茸人参，携在身上。她素来是心气傲极之人，虽然也曾想过，是否要去金人的上京会宁府看上一看，或是救得一个浣衣院里的宫人、回去南边——但若要她换上一身金人的衣衫，却是万万不能——然而她的一身汉家装束，在这虎狼巢穴之地，委实太过扎眼，想要悄悄救得一个浣衣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一并南行，却是万难。过卿辞本非良善侠行的性子，略略估量一番，便不再作这般打算——左右于她而言，若是赵桓不愿跟她回去南面，旁人的生死，她才懒得多放在心上。
这一日，过卿辞又一次行至济南府境内。野路附近，她一身旧白衣裳，细雨骑驴，徐徐颠簸在官道之外。路上不时遇到三五逃难的百姓，向她乞食。过卿辞身习辟谷之术，甚少携带干粮，初时尚有三两块糕饼，便倾数给了难民。后来再度遇见乞讨，她只得将山野摘得的果子递与难民充饥。之后若是又有几回不幸遇上，只得一拍驴儿，绝尘远去。好在她本非一副悲天悯人的肝肠，便是见得难民几成饿殍，也并没有太多恻隐之心。
一路行着，忽闻前方一阵骚动哭喊，有妇孺凄苦之声，遥遥递来。过卿辞眉锋一冷，抬手一按驴背，足下轻点，几个起落，便跃至人声迭起近处的一棵老树之上。原来这里侧近官道，却有流寇意图害命。过卿辞瞧得清楚，也不和这等蟊贼废话，展开身法上前，魅影幢幢地将一干流寇悉数点倒在地。她手段一向冷狠，依旧是不见流血，便教贼人个个分筋错骨，生不如死，偏生连哑穴也被她制住，想要凄厉哀号也难。她冷眼瞧了瞧一众毫无反抗之力的贼人，回身对着那些几乎命丧当场的惶惶难民，轻描淡写道：“哪个胆大些的，最好捡了他们的刀子，把他们全部捅死。不然以你们的脚程，到头来，还是要被他们弄死，不若先下手为强。至于尸体，拖到旁边荒草里，胡乱掩了便是。再不济，若是你们饿了几天的，便是吃了他们，也没什么。”众人见她双掌相互轻轻弹了弹，眼眸之中，尽是不屑与漠然之色，恍然便明白眼前的救命恩人，是不愿被贼人之血脏了双手。然而纵观这位恩人姑娘的一言一行，除暴也委实过于暴虐，安良更是一分全无——难民个个心有余悸，俯身拜谢都不敢大声，只是连连叩首——这也难怪，原本少见过卿辞这等便是救了人，也难让人感激的怪客；无怪众人心底突突，只求莫要是白无常为着贪功揍了黑无常，再回过头来向众人索命，那便谢天谢地了。
过卿辞一语方毕，便不再理会众人，一声唿哨，那驴儿便哒哒地行至她跟前。只是待得她伸手去捋嚼子，那驴儿却侧了侧脑袋，似乎不想让她骑。过卿辞见状，撂开手哼了一声：“你要和我走，就得驮我；不然，扔了你在这里，你且看他们，是先吃你，还是先吃人？别以为你逃得了，你不让我骑，我难道还会心疼舍给人家一顿全驴宴？”她这话却是向那驴儿说的，只见驴儿闻言，登时耷拉下耳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众人暗暗称奇，想笑又不敢笑，端得有些穷开心。
这时，忽闻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自难民堆里，气若游丝地传来：“……小楼，是……是你么……”过卿辞闻言微微一震，扬首循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衣衫破败不堪的瘦削女子，勉力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朝她走来。
过卿辞略一端详眼前的女子，不禁失声道：“嬛嬛，是你！”
被称为嬛嬛的女子点了点头，一时间悲喜交集：“没想到，历经了这么多腥风苦雨，我终于、终于逃出了那个虎狼之穴……还能再见到你……”女子足下虚浮，重逢的激动，使她情难自已，几乎昏厥过去。过卿辞连忙扶住女子，道：“不急说这些，我先带你找民居安置下。”她扶着嬛嬛上了毛驴，随后一把揪住驴儿的长耳，恶狠狠道：“你给我老实些，乖乖地赶路，再使性子，小心我把你分筋错骨。”那驴儿委屈地呜咽两声，亦不敢造次，驮着嬛嬛，并过卿辞一路急急远去。
入得济南府，过卿辞就近寻了一家客栈，安置嬛嬛歇息。她早已为嬛嬛把过脉，心知嬛嬛是经年受尽折磨，身子太过虚弱，虽无性命之虞，却已然是遍体沉疴，万难根治。过卿辞疏识医理，亦无法与嬛嬛调理身子。所幸此番，她北行白山黑水之地，携了些参茸等贵重药材在身，正好吩咐店家，熬了来给嬛嬛滋养一二。她让小二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大夫给嬛嬛诊治过后，所言亦与她所料不差。大夫走后，过卿辞坐到床头，拉着嬛嬛的手，微微感慨道：“当真没有想到，我和嬛嬛还能彼此再见。”
嬛嬛倚着靠枕，微微一笑：“是呵，真好，又能遇到小楼了呢。好像很多时候，我一有了灾难，都是小楼来给我解围的。”过卿辞被她勾起几番旧日之时，汴梁宫阙里的嬉玩情形：那时的秋月春风等闲度，端得是当时年少春衫薄，人面桃花相映红——她们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手；舞榭歌台、几曾剪断风筝——那是，太美太美的当初呵。
只是这人生，从来，未只如初。
国色流离，早已零落成泥，香尘已隔，难回面。回首故地，是旧游，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