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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45

“不可全信,自然,亦不可不信。”秦柯仰首看向东方渐白的天际,眼眸敛起,唇角勾出不明的笑意,“其实,说起什么星相运数,我并不在意。不过,乱世当中,总有不可言说的际遇会降于某些人身上,待得这些人洞悉自己的心意做出抉择——或入朝涉政,或归泽避世,又或游走与朝野之间——这个乱世,必然会因为这些人做出的决定而改变——在朝者自然运筹千里、握手国势,但并非不会终有一日卸甲归田,甚或在局势倾轧之中殒身丧命;在野之辈亦未必甘愿终生寂寂无闻,并不排除或有一日他们亦会拔剑而起、动摇世事之局,而游走与朝野之间者——”他微微一笑,神色忽转凝然:“这样的人,最为不可忽视——他们原本便奔走于时局各处,看似事事若即若离、难有作为,实则事事覆雨翻云、不离不弃,倘若这样的人,恰好又拥有傲视天地的寄许,那么,便有可能会被时势造就为一代枭雄。”

秦榭听着秦柯浩然的声音响在耳畔,她在秦柯眼中,看到灼灼的异彩——那种盛芒之后,仿佛隐隐有着执掌苍生运数的自信在悄然觉醒。

那是乱世当中并不罕见的决然与野望,是对这个百战山河永不言弃的执着。她对这位师兄,实在还是很不了解。从师之后,出关以来,师父只是令她于河洛、齐鲁一带收集情报,一切听从秦柯的安排即可,然而对于这位师兄的背景,师父只不过向她寥寥提过几回,她对他,似乎仍是一无所知。

此刻,她听到他这样指点江山,言辞激扬,声声震动直入她的心底——那是她所不曾接触过的言论,是对时局的漠然鹰视与泰然狼顾。这些,都是师父不曾向她指引过的,她明白她只是一个傀儡,一个为记忆里微渺却抵死固执的爱恋早已不计一切的傀儡,可是在这乱世之中,蓦然听到这样的预言,她霍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于其中借力,完满自己那早已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达成的夙愿。

于是,她迟疑着开口问道:“这,是宿命的论证吗?”

“不,这是历史留下的论据。”秦柯微笑着回答她,“我不需要为我如今的言论作出证明——待这一页青史翻过,千秋万岁之后,依然会有人在相似的时势里,做出与我当下同样的定论。”

“那么师兄,你所认为的,被时势造就者,是谁呢?”秦榭缓缓地问他,一字一顿,“你说的,可是过卿辞么?”

“按照师父与过卿辞她师父多年以前对星运的推演,好像的确是这么说的。”秦柯无谓地笑笑,“不过,乱世里有那么多游走于时局各处的人,当然不会只有一个被时势眷顾者,过卿辞并非唯一。但权衡之后,却发现这个原本最为确定、最为危险的人物,其实竟然没有任何意愿去承担这一切,这的确是令我觉得最为幸运的事情——我们还可以不时不失时机地利用她一下,当真惬意。”

秦榭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师兄,我们的师父,和过卿辞的师父,对于眼下这个世道,到底有过怎样的约定?”

秦柯闻她相询,未作任何沉吟,便缓缓道出:“过卿辞的师父名唤陈天下,是陈抟一脉传下的第三代弟子;咱们的师父刘太平,师承一脉的最初,便是唐太宗时期,那位名动至今的星相师,李淳风。唐太宗曾命李淳风推算大唐国运,李淳风因为醉心此道,推算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由于推算的年数过于长远,据说竟至后世两千年之久,当时另一位星相师袁天罡惧怕泄露天机,便在李淳风背后轻轻一推,言道天机不可再泄,方令李淳风幡然醒悟作罢。彼时李袁二人所作的后世运象之书,便因袁天罡这一推命名,是为《推背图》。然而,还有一种说法,便是言道李袁二人推算之时,是相背而坐,《推背图》由此得名。而之所以不再继续推算,是因为承自天帝之命的陈抟老祖前来阻止。此事说来荒谬,毕竟陈抟当年曾与赵匡胤一局棋定下华山谁属,按照生年命数推算,其人如何能在宋初三百年前,又与李淳风等人有所瓜葛?虽然不知道此说究竟为何人附会,还是陈抟当真活过几百岁光阴,但关于天上星相将苍生运数系于世间某人的说法,却自李淳风一脉和陈抟一脉,此后皆有传下推算之法,这其中的鉴识之能,不由得人不信。到了这一代,经过师父与陈天下的细密洞察及推算,他们便确信,宋室的运数,会与两个人有关:一个,是癸巳那年冬月之后,东京城内的某个弃婴。不错,那个弃婴,便是如今的过卿辞;而另一个——”说到此处,秦柯一笑,眉锋微动,徐徐道:“他们的意思,是我。”

秦榭闻言惊愕不已,此前她虽知晓过卿辞身系宋室国运,但秦柯一事,却是未闻。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秦柯,听他继续道:“按他们二人推断,我与过卿辞,一人趋于正道,一人趋向恶途。陈天下本拟将我和过卿辞尽收入其门墙,由他一人倾力教化,使我和过卿辞将来不致为祸苍生、动摇时局,这是他们二人最初的约定。然而当年,他们二人寻到我的时候,师父不知出于何故,突然临时变卦、出手抢先将我掠走。其后,师父便对陈天下扬言,定要将我培养成为乱世当中的覆雨翻云手。”

他悠悠看了一眼秦榭,言辞微顿,笑了一声,继续道:“据说按他们的推算,为善者应该是我,而当时尚未出生的过卿辞,则是趋于邪道。我虽不知师父当初为何突然会与陈天下反目,并一意要将我引导成为这世间覆雨翻云的睥睨者,但我以为,这样做,也不错哪——记得十六岁之前,陈天下每隔一月,必来华山看我,每次必单独与我相处三五日有余。原来师父与他作赌,若是我本性为善,若是我长年跟随师父,耳濡目染师父的那些觊觎世道翻覆、并将己身托与尘嚣之上,在帷幕之后、谋得掌控乱世棋局快|感的理念,若是陈天下无法时时引导我向善,只凭每隔月余相见、寥寥几日的教诲,依然能够使我坚定身系正途的理念,那么待我十六岁之后,师父自会罢手——不过可惜,我好像辜负了天意授我的所谓正途,我选择听命于师父,翻覆这个世道。陈天下自然只有愿赌服输,乖乖回去东京教导他的过卿辞。后来么,大约还是与我做出这个决定有关,陈天下因此一事,一直深受打击,不知赵桓即位之后,师父又要挟了他些什么,总之,他不问世事的态度,让咱们非常满意呢。”

秦榭其实并未作想,秦柯会这样就将一切娓娓道出,她以为这样的惊天秘事,师父一直未向她言明,秦柯自然也就不会相告,而她一时不自禁开口询问,其实也并没有想到,必然会得到一个可能的答案——她是一个劫后余生的活死人,是师父属意完成野望的傀儡,纵然除却当初对于死生的抉择,师父从来对她并不严苛,然而劫后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如此陌生:除了听命与行事,除了守护心底的信念与寻觅不知江湖何处的故人,她其实,一直在不自觉中,竭力将自己禁锢成一个六识俱闭的木偶——她不想知道这世道于她还能怎样,不想知道她于这世道还能怎样,她曾经,只想倾心倾力地守望与那故人重逢的时日,此外无它。

可是如今,她听到秦柯这样阔论天下的言辞,她茫然地感觉到,她的心底,似乎泛起她自己也未曾解识过的莫名涟漪。

她看着秦柯,问出一个之于此刻看似全无干系的问题:“师兄,你可曾爱过?”

秦柯闻得她问,回身看向她,以眼神相询。她听到自己几乎湮没在夜风里的声音,缥缥缈缈地继续问着:“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你是不是,只在意掌控这片苍生?”

“是,我应该是没有爱过。”秦柯略一沉吟,向他的师妹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不过,我并非只在意翻覆这个天下,我承认,我很在意过卿辞。”

秦柯看着秦榭愕然的神色,微微一笑,徐徐道:“拜陈天下和师父所赐,我和过卿辞的命运,被他们二人解说到不可分离,所以,自从过卿辞生世以来,凭借习自师父的推演与命定的感应,我就可以清楚她大致的动向,我对她这个人,应当算是了解——之前不说,就是只看这些年来,咱们收集的那些情报里,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卫寰爱恋她,赵桓珍视她,洞庭第一楼李觞看重她,大理点苍门柳白呵护她,就连新君赵构都对她依然礼遇有加,抛开其他咱们不甚清楚的,单从以上几人看去,她过卿辞,多少也算得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罢——可是这些于她眷念有加之人,无一不是与她天涯人远。她看似占得这许多人的衷心,到头来,却仍是经年漂泊,孑然一身宛若孤魂野鬼。师妹,你说,她其实,是不是很可怜?”

秦榭静静地听完秦柯的话,轻轻开口:“是,过卿辞,真的很可怜——可是师兄,你说这些,其实究竟是要表达什么?你对过卿辞的在意,其实会是什么?”

“我要过卿辞,为我所用,我要她成为与我站在同样高度、拥有同样信念的合作者,如果不能够令她认同我,我会将她牢牢禁锢在我的身边,强迫她来欣赏,我所要达成的一切。”秦柯看着天光里渐渐明朗的群山,他酷烈霸绝的声息里,有着预言般的笃定,“既然命运早已将我们系在一起,以十年为限,无论是用是缚,我一定会将她收于股掌。”

作者题外话:快|感……好吧我錯了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