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阁——环 情7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42

她指着自己心口,那个属于他的殷红的名字,对他说:你帮我把它消了罢,我带着你,让那个金国皇子看见了,怎生是好。

还情,若我能够,将此一身一心之情,倾数还你,再不爱你,若你也能够,与我做同样的事,该有多好。

白獭髓,琥珀脂,软玉屑……几十种名贵的药材,再加上施还情的无双妙手,依然无法使她心口的那一片肌肤,恢复至最初的莹白。那一片艳若桃李、状如花瓣的两痕红瘢,模糊不清地昭示着,谁对谁,至死无法抹煞的深情。

玉髓可调,然而情瘢,终究难补。正如天裂一痕,娲皇可补,而心裂一痕,于卿之后,四海之内,何人能继。

——无以为继,无能为力。

还情,倘若只是因为,人人都道、你我合是做得一对神仙眷属,你我便真的、做成这对神仙眷属,给万千人来看见,倘若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情爱,该有多好。

永诀的那日,她在城郊下得马车,与他走出旁人数丈之外,柳下作别。

她牵起他的手,彼此相握的腕间,都有一枚古朴的金环。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她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两枚金环撞在一处,不知碰触了怎样的机关,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便发觉自己再不能移动分毫。那一瞬,他看到她的脸色忽如死灰,他惊恸无已,却发觉自己已无法开口出声。

她把自己腕间的金环,自彼此相握的手,推至他的腕间,收束至适合的尺寸,才始开口:“还情,这金环,想来你也听说过,这是我爷爷——养闲堂首座拓跋凛亲力打造的机关暗器,世间只有三件,除却你我这两件,还有一件,在李乾顺那里。我不知道李乾顺的那一件怎么用,爷爷没有告诉过我,可是这两件,我都会用——你的那一件,暗藏的是迷|药「如斯」,我的那一件,是我朝宫闱至毒,「川上逝」。”

“不过,如今这两枚金环,已经是一对寻常的饰物了。方才,我发动机关,你中了「如斯」,而我中了「如斯」和「川上逝」的混合药剂。我已经和景炎约好,他的人就在附近,我走之后,他就会来接你的,你在他那里静养三天,就没事了。而我——”她抚着他的眉眼,望着他痛苦激烈的神色,轻轻叹息,“「川上逝」是世间至毒,虽然并非无药可解,但我此番,的确,但为一死——我拓跋云月,生而为夏国子民,我终究无法拒绝为我的母邦做些事情,我不能令我的亲朋因我而蒙难,我无法违背君王的旨意而不去侍奉金国皇子——可是还情,我亦不愿负你。”

“所以,云月此身,唯有一死。「逝者如斯」,这两味迷毒混在一处,迷|药可以拖延毒药发作的时间,所以我到金国之后,正好可以毒发身亡,而个中症状,亦可以同寻常染恙而亡的情形一般无二。如此一来,既不会有失夏金两国之体,我的亲朋,也终于可以摆脱君王的那些,因我而生的、不死不休的胁迫了。”她轻轻拂去他两颊之间,那些长划而下的泪水,竭力抑制自己内心席卷天地的哀恸,“我知道李乾顺的意思,他无法得到我,宁愿我死,他知道我一定会自尽的,他只需要我来成全他的**,诠释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用了这样一个让我无法拒绝并且不可逃避的方法,把我推到家国骨肉与责任义务的悬崖边缘,我必须承受。”

“还情,我曾以为这个乱世可以与我们无关,如今看来,到底是不能够的——原谅我,就这样决定了一切,原谅我,没有为你留下任何选择的机会。因为我了解皇权的可怕,那并不是一只远避江湖就可以逃脱的魔掌,那是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我还有那么多在意的亲人友人,我怎么敢去赌,那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王者,真的是一个不会迁怒于无辜蝼蚁性命的明君。”

她苦涩地说到此处,只觉心头惊涛拍岸的痛楚,已是蚀骨消魂,然而此情此境,她依旧强自掩下这些一览无遗的痛楚,深深凝住他的眼眸,轻轻予他一吻,微笑着,向他低低道:“「命之无继,情何以堪。」心姨这句话,说得真好。还情,我便要死了,你不要再恋着我了。此情已了,惟愿君此一生,身如云适,心如月皎,无灾无妄,无病无忧,惟愿君另寻情爱,岁月固守,白头永在——愿君彼情,与寿同归。”

“还情,你我相恋七载,我亦只允许你,为我沉沦七载——若是七载之后,你犹是孑然一身,我会恨你。”

“还情,我爱你,死生难歇,不要让我恨你。”

她果然一如她自己所言,在到达金国都城会宁之后,不久便不治身亡。

他在云月居中,拆开李景炎的来信,得知她的后事无人在意,尸骨无存,乱葬岗中无碑无字,或许那一路之上,缠绵在她体内的剧毒,早已渐次侵蚀了她绝世的容颜,或许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失去生命、被她自己刻意损毁的皮囊,无声无息地归于尘土,再不会有人觊觎,不会有人在意。

——可是,云月,我一直觊觎,我一直在意。

他为自己取了表字,寻忆。此后,所有亲近之人,再不会唤他“还情”,那个曾经旖旎唤他“还情”之人,他此一生,却再也无法为伊还付一丝一毫的情意。

云月,若我还情,此情是否可以,存卿之寿,使卿长命无忧。

云月,你自明了,若能换你生还,我此一生,情愿再不爱你。

雪岭之上,冰崖之间,多少个深宵冷寂的夜晚,他对着云海之中,那一轮苍茫的皎月,在心底叹息出这样的低语。然而他其实清楚,伊人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他们了解彼此,一如爱恋彼此,她先一步作出这样的抉择,他此一生,都会为她恪守。

猛虎金朝,羔羊宋室,纷纷辽夏喧喧。乱世烽烟,汉家几固中原?东风且莫笙箫祝,有贪狼、窥管歌前。最堪怜,儿女红尘,许约黄泉。

东吴旧事何人续,叹重调玉髓,难补情瘢。万点秾愁,而今可共情还?无心再沥相思血,况云山、雪月依然。但凄凉,前世来生,命薄情悭。

——破渡钞•调寄《高阳台》

注:

孙吴邓夫人玉髓补瘢。出自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八•黥》:“和宠夫人,尝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娇婉弥苦。命太医合药,医言得白獭髓,杂玉与虎珀屑,当灭痕。和以百金购得白獭,乃合膏。虎珀太多,及差,痕不灭。左颊有赤点如意,视之更益甚妍也。”

玉人和月摘梅花。出自北宋贺铸《浣溪沙》:“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纸上得来终觉浅。出自南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书被催成墨未浓。出自唐代李商隐《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燕鸿过后莺归去,彼此的这些,早已是韶华消磨殆尽的年岁里,长于春梦者,能几多时,而散似秋云者,应无觅处。谁是谁的神仙眷属,谁又为谁闻琴解佩。浮生千思万绪,如何细算,而一身冰肌玉骨,长依清洁,当然不愿烂醉花间——只是,谁却要做独醒人,谁道挽断罗衣,亦难留住。出自北宋晏殊《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深情似海,彼此相逢初度的年纪里……世间无此欢喜。出自清代龚自珍《念奴娇•投袁大琴南》:“深情似海,问相逢初度,是何年纪?依约而今还记取,不是前生夙世!放学花前,题诗石上,春水园亭里。逢君一笑,世间无此欢喜!”

三五盈盈还二八。出自北宋苏轼《木兰花•次欧公西湖韵》:“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出自西汉卓文君《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天涯踏尽红尘。出自苏轼《临江仙》:“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