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节归去来兮
作者:猫儿怕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84

一夜的**、一夜的荒唐、了却相思债、留下绵绵恨……

不知是何时,锦帐中传出又腻又浓的娇嗔:“不要走,不让你走……”

※※※

傍晚的大街上,人流并不多。从东王府的偏门,抬出一乘八人的“小轿”。(说它小,当然是和东王的四十八人的大轿相比。)

然而若是有人注意细看,这乘轿子的规制极高,上绣八条金龙,这是东王才可以使用的图案。这顶轿子,其实是东王在特殊情况下使用的便轿。

轿子的前后,约有十余人的骑兵护卫。如果是东王出巡,应该不是这乘小轿,更不会只有区区十余人的护卫。轿子里是谁?谁也不敢过问。

这乘轿子穿街过巷,凭着东王府的令牌,一直出了城,来到了富贵山脚,在一个寂静的山坳停下。此时夕阳已坠,玉兔未升,正是一天中最为昏暗的时候。

一名骑兵护卫飞身下马,来到轿前,低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就送到这里,回去吧!”

轿子中传出轻轻的女子声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得相见!你叫我如何舍得?”

二人隔着轿帘,轻言许诺、意甚缠绵。

这二人便是周中华和傅善祥。

※※※

一夜的温存过后,周中华本想就此离开。(危险之地,岂可久留。让东王戴绿帽子,逮着了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点天灯”。)

不料傅善祥拉住他不让走,还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萧保安和蒋仲恩已经于日前逃之夭夭,不知所终。那萧保安只知有人相救,却不知其中究竟。蒋仲恩则还以为是傅昭山所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妹子已经改名换姓混入了东王府。二人从头至尾都是稀里糊涂。不过有一点不糊涂,那就是知道不可久留,赶紧逃走。

傅善祥道,本来想留“华宗周”在身边常相厮守,但看“华宗周”之风范举动,亦非池中之物,断不会甘心屈居在此。而且两人的私情逾浓,越容易走漏风声,万一纸包不住火,枉送了两人性命。傅善祥有大仇未报,自然也不能随“华宗周”远走高飞。

思来想去,只有了却相思之债,便是一夕之欢,也足以永铭心中。然后“华宗周”就此离开王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傅善祥又打听到杨秀清因为数日荒淫过度,疲惫不堪,今日找来了御医就诊,在寝宫中修身养性,调养休息。故而天亮之后仍不让周中华离开,颠鸾倒凤、抵死缠绵、说不尽的情话,道不尽的相思。

到了傍晚,傅善祥调来杨秀清特许只有她可以乘坐的便轿,只说代东王出外巡视,其实是送别情郎。

※※※

这一段路周中华走的艰难而又漫长。自己一直盼望可以跳离东王府这个火坑,今日可以得偿所愿,然而却没有一丝的开心和喜悦。

纵然隔着轿帘,周中华依然能感觉到傅善祥的热情如火。终于来到了富贵山下,这里就是二人的伤心离别地。

正当二人卿卿我我,难舍难分之时,忽然听到有人一声尖啸。“杨秀清,这里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周中华骇然回头,只见树丛中,隐隐绰绰,竟然埋伏了二十几个人。

这些人手持弓箭,挽弓如月,箭羽如飞,片刻间,便有数名护卫、轿夫中箭毙命。其余的护卫大声呼喊,抽出腰刀与来人搏斗。没死的轿夫吓的落荒而逃。

周中华见情势不妙,忙掏出双枪站在轿前,护住傅善祥,同时左右开弓,弹无虚发。

来得刺客竟然都是武功好手,虽然有周中华的两支左轮,王府护卫仍然不敌对方,纷纷被斩杀殆尽。刺客在周中华的枪下也死伤枕籍,只剩下两人。

这一场短兵相接,双方竟然是两败俱伤。此时场中的情势是,刺客尚有两人,而且是刺客中武功最强的;周中华的左轮已经子弹耗尽,而对方显然不可能给他装填子弹的时间。

周中华丢开手枪,抽出腰刀,这一场性命之搏势在难免。

※※※

谁都没有见过周中华用刀,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过刀,也因为他根本不会用刀。一个不会用刀的人,面对两个武功好手,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当周中华左轮手枪在手时,那两个刺客还有些畏惧,毕竟大多数的弟兄都是死在他的两支枪下。

然而当周中华丢下手枪,拔出腰刀时,两个刺客不但再不畏惧于他,反而生出轻视之心,因为周中华根本连刀都不会拿。正确的拿刀姿势应该是紧握刀柄,刀刃对外,摆好门户,攻守兼备。

而周中华却是将刀平平的握在手中,摆出了一个古里古怪的姿势。

两名刺客心中暗道,早知此人如此差劲,就不必调动这许多人,枉自白白送了性命。

生死搏击,最忌轻敌。这两人此时过于轻敌,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周中华不会用刀,但是会用剑。

来到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周中华一日也没有停止过锻炼自己的身体。虽然在上海时,未曾请到名师教授武艺,甚至在北京时,因为时间短暂,也未能向林仁杰这样的剑客学到三招两式。

然而在伦敦的日子了,周中华的空闲时间有一大半是泡在击剑学校。在那里,周中华系统的学习了西洋击剑的全部套路。他的悟性之高令教练瞠目结舌,在不长的时间里,周中华的击剑技巧突飞猛进,进展神速。甚至成为学校屈指可数的几名一流剑客之一。

令人防备的刀不一定杀得死人,令人猝不及防的“暗剑”最能夺人性命。

便在电光火石之间,钢刀交错,位置变换,周中华的腿上和肩上分别中了一刀。

而那两名刺客已经永远站不起来了,在他们面对死亡的一刹那,他们仍然没有明白,为什么刀尖会那么快的刺到了自己的咽喉,钢刀居然可以象剑一样致人于死地!

※※※

周中华抛下钢刀,这一场搏杀不亚于从鬼门关上转了个圈,虽然杀掉了最后两名刺客,可是自己也受了两处轻伤。周中华来不及包扎伤口,他赶忙走到轿子前,刚才的血腥屠杀,傅善祥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惊叫,莫不是被吓晕了过去。

周中华掀开轿帘,傅善祥端端正正的坐在轿中。

周中华正要问她是否受了惊吓,突然,一阵剧疼直入心髓。周中华只觉下腹疼痛难忍,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周中华强忍疼痛,勉强看去,只见傅善祥泪流满面、凄美难言。在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小刀。

周中华还以为傅善祥误将自己当成了刺客,说道:“祥儿,是我!”

谁知不然,傅善祥并未停刀不刺,反而将刀再次扎向周中华的身体。刀直没至柄,傅善祥收回双手,如痴如呆。

周中华剧疼之下,反而神志清明,忽然明白了这一切。今天的送别,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这些杀手、刺客根本就是傅善祥所安排的,目标其实就是自己。也许是为了让自己不对她产生怀疑,也许是不忍心让周中华知道是死在她的计划之下。

即便“华宗周”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然而既不能常相厮守、独占情郎,那便杀了他!对了,让情郎永远的深爱自己!致死不渝!

所以不惜牺牲这些蒙在鼓里的护卫,演出了一场遇刺的戏剧,用这些人的生命,作为情郎的殉葬。

只是,她没有料到,周中华竟然大难不死,此时无可退缩,只好亲自上阵,刺杀情郎。

周中华的心痛更深,更胜于伤痛。为什么?为什么?一日一夜的恩爱还留有余香,傅善祥居然忍心对自己刺出钢刀!昨日的毒酒,根本就是为了麻痹自己,根本也是傅善祥处心积虑的计划之一。

周中华伸出双手,卡住了傅善祥的脖子,罢、罢、罢,今日就同归于尽,到阴曹再续情缘。

傅善祥不躲不避,不作反抗。眼中流露出哀怨、悲伤、平静和从容。死在情郎手中,也是一件幸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此同赴黄泉,再不在这人世间受那无边无尽的煎熬。

手越卡越紧,傅善祥闭上了双眼,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

周中华猛然停手,这声呻吟虽然是发自于痛苦,然而却勾起了他记忆中傅善祥幸福的呻吟。

周中华松开手,再不看傅善祥一眼,如同一具行尸,慢慢走到马前,踩蹬跨鞍,打马而去。

月光照耀,一个黑影越去越远,越来越淡……

不知过了多久,轿中的傅善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树林之中……

※※※

“长江号”停泊在江面上,据船长和技师说,发生了机械故障,要三天才能修好。哎,三天就三天,反正此行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

香港总督兼英国驻中国全权代表文翰,在亨利宣布船要修理三天的决定后,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在这三天中,他也并不是没有事做。而是就此行的观感向英国政府写下了书面报告。在这份报告中,文翰说道:“如果造反者成功,至少传教士的活动可望获得完全的容忍。这些人看到外国人几乎都和他们遵奉同样的教义,因而当他们得势时,可能对外国人怀抱友善态度。”

“他们无疑会允许通商的;不过从他们的文件、布告,以及他们的行为上看,我们可以推断他们将严禁鸦片——不像现在这样的有名无实,而是真正的禁止。……目前唯一可行的政策,是保持不卷入这一斗争中,力避与双方发生正式的联系,但外国人必须准备好足够的武力,来击败造反者们可能施与他们的任何攻击。”

这就是文翰探访太平天国实况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一个结论,反映了太平天国的对外政策,也反映了英国政府对太平天国的基本态度,尤其是说明了英国所谓的“中立”,只是为了要观望一下,好看清楚在这一复杂的局势中,应该采取何种政策,利用太平天国与清政府的对立,为自己取得更多的权益。

所以文翰解释说:“多等一些时候,如果不是唯一的政策,也是最聪明的政策。”这也是此后英、法、美等国对太平天国暂时、普遍采取的:保持“中立”,观察形势发展的所谓“等着瞧”政策(a“Wait and See”Policy)。

※※※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周中华还是踪影不见。亨利已经无法再拖延,而且继续在此等待也不是长久之计。“长江号”在乌咽声中再次起航,似乎也在奇怪为什么自己的主人没有一起回去。

数天航行都平安无事,当然,除了一个小插曲,那就是路经镇江时,文翰派翻译密迪乐再次上岸谒见镇江守将殿左指挥罗大纲。

岂料罗大纲对英国人毫不假以辞色,并向密迪乐提出了关于鸦片的问题,严正指出英国商人不应再贩卖鸦片。密迪乐本想拉个近乎,熟料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回到了船上。

船在上海靠岸,众人见平安返回,无不欢喜雀跃。只有亨利及大副、二副等几个人沮丧不已,惴惴不安。如何向伍汉灵及其家人说明周中华的去向,委实是个难题,无法回避又无法交待。

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亨利硬着头皮来到了伍府,决意将实情全盘相告。

片刻之后,伍府中传出一片哭天喊地之声,尤其是伍汉灵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晕厥。

伍元文老泪纵横,吩咐三个儿媳劝慰女儿,女儿如今身怀六甲,断不可伤了身子。

谢泽和伍氏兄弟商议,如何寻觅打探周中华的消息。不久之后,周中华的一众好友均相继而来。众人在大厅之上合计、商量。

若论见多识广、处事之精明、能干,首推伍汉峰、谢泽、诸葛生瑜和岳麟四人。这四人久经风浪,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经历。三个臭皮匠尚且抵得上一个诸葛亮,何况他们四人。然而此次竟然不同。

倘若是惹祸吃官司,那大可以用金钱摆平;倘若是惹了地皮恶霸,自可以通过官府压制、营救;倘若是绑票、勒索,还可以文武两手、软硬兼施。

只是这周中华失踪的地点着实特别,哪里不好去,偏偏要去江宁,还要逞能救人,(此时尚不知周中华所救的乃是林仁杰。)这江宁城犹如龙潭虎穴,岂是轻易能够救得出人的所在?朝廷十几万大军尚且奈何不了长毛,这区区几个商人,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计议多时,茫无头绪,然而也不可就此作罢。且不论伍元文及是喜爱周中华,且不论众人与周中华情谊深厚,要是再寻不到周中华,只怕伍汉灵一时想不开,那时一尸两命,岂不又是一件人伦惨剧!?伍汉骏和周中华情谊最深,情急之下,立时便要乘船去江宁城寻找,被众人死死劝住。

计议下来,伍府只得四处派人寻觅,又在各处登报、张贴,重金悬红找寻。甚至“长江号”通过英国领事馆开了证明,以运输商船的名义再次开入长江,逡巡在江宁水面。亨利誓言,找不回周中华决不罢休,然而毕竟无人敢进入天京城。

忽忽半个月过去,周中华杳无音信。

伍府众人商议要给周中华开吊办丧,不料一向柔弱的伍汉灵坚持不允,她坚信丈夫尚在人间,必定会完好无缺的回来。众人无奈,只好依她。三个嫂子也不时劝导伍汉灵须以身体为重,所谓不看大的,也要看小的,何况腹中还有周中华的“遗腹子”。

这一日已经是周中华离开上海的第“七七四十九”天,伍家兄弟和诸葛生瑜、谢泽、严俊卿、岳麟、唐景星等人正在商议,如何为周中华做一场水陆道场,也好超度亡灵。

便在此时,有衙役登门,却是上海道台(苏松太道)吴健彰请伍汉峰和诸葛生瑜二人到衙门议事。那伍汉峰和诸葛生瑜二人此前刚刚筹办起了保安局,招募了四五百号人,每日操练。他二人乃是保安局的正副总办。近来上海郊县时有异动,吴健彰便不时相请二人到衙门议事。

※※※

二人匆匆来到衙门,吴健彰和上海知县袁祖德都在二堂,两人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一见二人来到,吴健彰忙说道:“二位世兄,大事不好了。”

伍汉峰和诸葛生瑜二人忙打躬施礼,吴健彰拱手作答,袁祖德亦回了一躬。伍汉峰问道:“吴大人为了何事惊慌?”诸葛生瑜亦问袁祖德道:“老公祖为何这般着急?”

伍汉峰乃是四品道台,虽然一是实缺,一是候补,但与吴健彰也是平级而论,故而吴健彰拱手还礼。袁祖德不过是七品知县,伍汉峰向他打躬,他可不敢马虎回应,是以规规矩矩的还了一躬。至于诸葛生瑜一介平民,若不是与二人相熟,理应跪下磕头。不过看到袁祖德,诸葛生瑜这“老公祖”三个字还是要尊称的。

袁祖德说道:“伍大人、诸葛世兄,出大事了。”

原来这几年,长江下游洪水泛滥,百年罕有。上海的青浦等县一再遭灾,颗粒无收。饿浮载道,米价腾贵,民不聊生,但地方官府不顾百姓死活,仍旧横征暴敛,敲骨吸髓。

去年,前任青浦知县余龙光不顾民困,仍然限期追征赋税钱粮,乡民怨声载道,无人有钱交纳。余龙光便大肆抓人,严刑考比。

不料青浦县有一个地保,名唤周立春,此人急公好义,又有一身的武艺,专好打抱不平,威望卓著,深受拥戴。周立春得知余龙光如此胡作非为,气愤不已。

周立春乃发动塘湾、黄渡一带农民二三百人,手执败禾,入城报荒请愿,闯入县署,与余龙光评理。余龙光不但不听,反而大摆官架子,责怪周立春吃粮不管事,并以“乱民入城滋事”为由,要当堂责打周立春。

众怒之下,百姓群起而上,殴打余龙光,直打得他鲜血淋漓。混乱中,余龙光只身溜走,逃至松江府署,请兵追捕周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