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州知府钟殿选、青浦继任知县李初圻乃率领兵勇,前去捕捉周立春、围剿抗粮农民。周立春率众数千人,手持各式农具器械前往应敌。
在战斗中,周立春之女周秀英奋勇杀敌,率众在白鹤江重创清军,清军兵勇溃散而逃。塘湾一带遂流传民谣“女中英雄周秀英,大红裤子小紧身;手拿大刀百廿斤,塘湾桥上杀四门”。
到了今年,周立春在白鹤、青龙江一带继续发动农民抗粮,同时勒令富宅大户出钱铸造兵器,治铁制造枪铳子弹,大制旗帜兵仗,预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清廷官府眼见形势不利,慌忙准备,这也是当日吴健彰急着要办保安局的用意之一。
便在昨日晚,周立春会合嘉定罗汉党首领徐耀举行了武装起义,部众数千人攻占嘉定县城。一应赋税钱粮、一应在案人犯全部赦免、放出。一时声势惊人,上海震惊。
上海道台吴健彰和上海知县袁祖德便是为了此事,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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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健彰道:“世兄有所不知,这上海境内素来兵微将寡。江苏的绿营也尽被钦差大臣向荣老大人调到了江南大营,围剿长毛。江南提督和春大人麾下到有几千人马,可如今正保着巡抚许乃钊大人驻节苏州,也是日夜防范长毛。现今这几千人马正赶来平定嘉定之乱,更是调不出兵协防上海。此时若有个风吹草动,内无有兵丁,外无有援军,岂不是坐以待毙?” 说到这里连连跺脚不已。也难怪他着急,原指望在上海这个肥腴之地捞上几年,等到大发一笔后,再图往上爬。谁料长毛作乱,上海也不太平,这官也不好当了。
袁祖德苦着脸道:“巡抚大人有令,没调走的绿营还得要防守吴淞,不可轻易调动。道台衙门和下官的县衙里,所有的衙役、班头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人,吴大人的意思不如全部守护县衙。而道台衙门的防守,就得仰仗二位的保安局了。”
伍汉峰听了后沉吟不决,这保安局四五百号人,可是为了保护各家商号而建,因而商界下了大本钱在内,经费充足、枪支齐备(单发前装枪)、日夜操练。然而组建尚不足一个月,且不论战斗力究竟如何,毕竟是众人的心血结晶,也是商界的指望和保障。
此时吴健彰说得好听,调动保安局防守道台衙门,摆明了是一个借口。吴健彰的目的无非两个,一者是镇压老百姓抗缴税赋钱粮,二者是保护吴健彰这条狗命。这两条都与保安局的初衷相悖,更有违保安局各家董事的意愿,因此伍汉峰难以回答。
伍汉峰咳嗽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撇了撇诸葛生瑜。诸葛生瑜是何等人也,立刻说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保安局的乡勇刚刚才招募,训练不熟,连火枪尚未能掌握自如,如何能堪大用?倘若误了大事,岂不是辜负了二位大人的托付!”
袁祖德要开口说话,却被吴健彰给挡了回去。吴健彰道:“世兄说哪里话来,谁不知保安局向洋人买枪,人手一支,火力之强,实在不可小觑。如今国事艰难,乡绅官员自当一体同心,保境安民,造福一方。二位幸勿推托。”
伍汉峰见他说得冠冕堂皇,竟是不容推辞,心中不悦,面子上还要过得去,说道:“不瞒吴大人,这保安局虽然暂由我二人总办,但涉及到如此重大之事,必须由各家董事会同定夺。小弟惭愧,此时做不得住。”
诸葛生瑜见吴健彰听了这话后,脸色如同猪肝一般,忙打个圆场:“我看不如这样,保安局前日又订了一批火枪,约有两百支,此外还有一万两银子的捐助,可以一并捐献给衙门充实装备。保安局乃是民团乡勇,自然经不了阵仗,不能全然依靠。衙门的防守还当以官差、绿营为主。倘若有事,吩咐一声,保安局亦可即刻赶来支援。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唇亡齿寒的道理小可等还是明白的。大人以为如何?”
吴健彰心中暗想,虽然没能把保安团调来,但有了两百支火枪,还有一万两银子,公私兼顾,此事倒也不错了。于是叹了口气道:“还望情势危急时,二位能及时施以援手。”
诸葛生瑜道:“那是自然。”
吴健彰捧起茶杯,衙役在旁叫道:“送客!”会晤乃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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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得衙门,却见门口有人在推推闪闪,原来是两个衙役在驱赶一个瘦瘦恹恹的“病夫”。
这个“病夫”却是他们所认识之人,此人姓蒋名敦复,字克父,乃宝山人,年龄约五十岁上下。其祖、父便以诗文著称于地方,蒋敦复幼时就熟读十三经。只因父母早亡,乃至家道中落,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蒋敦复乃于十几岁出游,数十年客居于外,游幕为生。其间曾经五次赴乡试,皆落第而归。
蒋敦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虽名动于文坛,却有志于江山社稷,自命为卧龙、凤雏之辈。然而五次不第,空有一身才华而无人赏识,怀才不遇、伯乐难求。遂性格怪僻、愤世嫉俗。因其状貌不扬,而性情奇傲,喜笑辄骂、诋毁肆人,江淮间的文人因此称他为“怪虫”。
更有一者,此人嗜食阿芙蓉膏,亦即鸦片也(不得志则麻痹自己)。一生的积蓄、囊资都化作了缕缕青烟,以致穷困潦倒、清衫蓝缕、狼狈不堪、落拓江湖。
1842年间,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蒋敦复因见东南兵备日弛,临事惧不足用,乃上书总督言陈十事,然而用语过于冷峻,以致触怒总督。以“流言蜚语,危言耸听”为由欲捕之。蒋敦复因此曾一度被迫削发为僧、入寺躲难。
今年,蒋敦复得友人王韬的推介受聘于“墨海书馆”。因“墨海书馆”的负责人麦杜斯常至上海新式学堂讲学,而学堂也常常通过“墨海书馆”添置教材、图书。故而伍汉峰、诸葛生瑜与蒋敦复相识。
此人到了“墨海书馆”后,已然着手在翻译《大英国志》一书,并著有《海外异人传》之“恺撒”、“华盛顿”、“贞德”三篇及《〈英志〉自序》等文字。著述之丰、文采之煊赫,伍氏兄弟都是佩服之至,只是久闻其性格怪异,遂未深交。
太平军攻占江宁后,蒋敦复曾作《愤言》三篇、《战守》二策,洋洋万言,论断时事。然终因其“怪异”之名,不为当局所用。
伍汉峰、诸葛生瑜见衙差推跚蒋敦复,甚是无礼,于是喝住衙差。又问道:“克父兄在此所为何事?”(名字就很怪,“克父”,难怪爹妈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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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敦复斜眼观瞧,见是伍汉峰、诸葛生瑜,不觉心中有气。这二人,一是用钱捐得四品道台衔,一是沪上有名的财神爷,都是财大气粗之辈,哼哼,难怪是吴健彰的座上客,却让衙役拦着我不许进去。
他掸掸衣襟,理一理长衫(又脏又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上海有名的财神爷。二位莫不是来孝敬吴健彰,打点了多少银子?”
若是旁人,定要着恼,如是伍汉川说不定还要反唇相讥。岂料这伍汉峰、诸葛生瑜两人,都是人中之精,说不上圆滑透顶,但也已经炉火纯青。二人不与他一般见识,伍汉峰笑道:“克父兄说哪里话来,今日吴道台相邀,乃是为了上海自守安民之事。”诸葛生瑜道:“正是,如今匪患猝起,自然要商议一个良策应对。克夫兄来此道台衙门所为何事?”
听说二人是为了上海防务之事而来,蒋敦复顿时来了精神,道:“吴道台有没有和二位谈起在下的‘时事之论’?”适才他胸中有怨气,便尖酸刻薄,对吴健彰也直呼其名。此时关心自己的“建论”,陡然间彬彬有礼,一副企盼的模样。
伍汉峰摇头道:“那却未曾。”诸葛生瑜奇道:“克父兄莫不是向吴大人上书言事?”
蒋敦复得意洋洋的说道:“正是如此,在下见上海左近匪患嚣张,故而向吴大人献计进言。昨日吴大人收了我的呈文,还说会采纳一二。昨晚在下又思忖了一夜,觉得意犹未尽,所以今日再来拜见吴大人。却不想被这两个狗头阻拦,狗眼看人低。二位仁兄,你与他们说,我蒋敦复又岂是无事生非的无聊小人!”
他不说也罢,一开口便将那两个衙役骂上。那两个衙役本来看在伍汉峰、诸葛生瑜的份上,站在一旁,未再推赶他。此时听他出言不逊,不禁回骂道:“你这穷酸,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昨日你一走,道台大老爷便把你的那些破纸丢到了一边,也不知被哪个捡去,早擦了屁股。老爷吩咐,你若是再来呱噪,定不许进门。疯疯癫癫,不知所谓。”
蒋敦复听到此处,目瞪口呆,紧咬牙关,咯咯有声。
伍汉峰、诸葛二人见他一番苦心竟落得如此下场,都有些于心不忍。此人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这吴健彰本就是个狗眼,如何识得他这座“泰山”。
那蒋敦复呆在原地,忽然呀的一声,晕倒在地。原来他自昨日呈上自己的“建言”后,回去又不眠不休,赶写了两篇文字。一早便巴巴的送来,却被拦在门口不得入内。从昨晚到此时,米水未进,烟瘾又起,岂料竟等了这么个结果。此刻灰心失望再加上急怒攻心,一时便晕厥过去。
伍汉峰、诸葛二人见他晕倒当场,忙上前施救。那两个衙役连忙入内,关上大门,千咒万骂,只希望这个穷酸不要死在衙门口,免得带来晦气。
伍汉峰、诸葛二人无奈,只好命两人的轿夫将蒋敦复搀上轿去,又另雇了一乘小轿,一起回到了伍府。
到了伍府,延医买药,请人诊治。医生望闻切诊一番,又问了详情后道,此人乃饥饿过度,烟瘾又犯,加上急怒攻心,故而晕倒。只要先以少量稀饭喂下,再让他过了烟瘾,稍事调理,应无大碍。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心结不除,终究不利于身体。
伍汉峰、诸葛二人听完之后这才放心。稀饭马上送来,有丫鬟喂他吃下。只是这府中却无鸦片,而且伍家素来严禁此物进门,只好请医生代为购买一二。医生开了调理的方子后出门买烟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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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蒋敦复得了米汤之力,悠悠醒转,然而双眼圆瞪不发一言,任众人如何劝慰都不回应。伍汉峰知道他刺激过度,只怕一时半刻恢复不了,也不再勉强,吩咐家人暂时留他在府中调养,好好照看。反正家大业大,像他这样的,便是一千个也养得起。诸葛也告辞回府。
接下来的两日,伍汉峰和诸葛生瑜轮流在保安局当值,乡勇们都枕戈待旦、和衣而眠,以防有变!
这天夜晚,该诸葛生瑜当值,伍汉峰回到家中,正在客房里探视蒋敦复,忽然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震耳欲聋。伍汉峰本以为是哪家放爆竹,细细一听,竟然是枪声响亮。
伍汉峰惊讶不已,不知这枪声从何而来。正在此时,家仆来报,吴道台派人传话,反贼已经攻陷了县衙,请保安局速速救援道台衙门。
那蒋敦复本来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听到这个消息,大喊一声:“来了,终于来了。”
伍汉峰大吃一惊,慌忙出门,直奔保安局驻地。一路上只见城内如同乱了营,四面八方似乎都是喊杀之声,枪声此起彼落,夹杂着哭爹喊娘声,一片混乱。
到了营房门口,伍汉峰叫了一声苦,营房内竟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数百姓进进出出,竟是在此哄看热闹。伍汉峰此时顾不得许多,抢了进去。只见数百名乡勇全部被押在院中,周围黑压压一群人,从服饰上看,都是些农民、百姓。这些人或持刀枪、或持农具、或持棍棒,还有不少人手拿火枪,不消说,自然是从保安局的乡勇手上缴获。令他惊讶的是,居然还有百十号人赫然便是保安局的乡勇。这些人喊声震天,高挂旗帜,火把照耀,旗帜上大大的“小刀会”三字迎风飘扬。
只听得有人一声喊“押了上来。”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押了出来,这当中有吴健彰及其道台衙门的属员、文吏、衙役等,诸葛生瑜居然也在其中。伍汉峰后怕不已,今日乃是诸葛生瑜当值在营中,不想竟落入罗网。
又见一人,手提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走到中央,将人头高挂在一支旗杆之上,吼道:“这便是袁祖德那狗官的人头。”
听到这句话,伍汉峰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他扭转身便准备逃跑,那知有一个造反的乡勇眼尖,看见伍汉峰也夹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人围了过来,伍汉峰再想跑已然是来不及。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揪住伍汉峰的衣襟,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他拎到了中间。有一人喊道:“老子杀了你这狗官。”举刀便砍。
伍汉峰闭上眼睛,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只听见“铛”的一声,似有刀剑相击,有人喊道:“住手,不得鲁莽。”这一刀竟没有砍下来。
伍汉峰壮起胆子,睁开双眼,想看一看是谁救了自己性命。
只见面前站立一人,粉面如霜,白衣白裤,手执宝剑,威风凛凛。这人如此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林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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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周中华离开上海赴英法之后,他们这些结拜兄弟书信往来不绝,情义日渐深厚。林仁杰甚至还来过一次上海。周中华回到上海之前,也曾经在书信中托伍汉峰邀请李鸿章、李显章、李荣章及林仁杰来上海相聚,共议大事。
李显章、李荣章前日来信,李鸿章业已跟随吕贤基去了安徽合肥。他兄弟二人也准备随朝廷的差官直接去曾国藩处,约周中华到湖南见面。只是这林仁杰一时不见踪影,他素来游行四方,寻师访友,谁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岂料一别经年,兄弟二人竟然在上海重逢,还是在这种场合会面。伍汉峰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仁杰示意那大汉将他放开,用手搀住伍汉峰,笑道:“兄长别来无恙?”
伍汉峰挤出一丝笑容,结结巴巴的说道:“贤弟如何在此?若非贤弟相救及时,愚兄一命休矣。”
林仁杰笑道:“兄长不用害怕,我再让你见一人,给你吃一颗定心丸。”林仁杰转过身去,叫道:“汉峰兄长在此,你还不快来。”
随着喊声,一个熟悉的身形缓步而来,伍汉峰远远看去,惊呼道:“中华,怎么是你?”
此人竟然便是失踪近两个月、众人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周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