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看,达埃罗沉默的要塞就像悬于‘孤山’山腰间的一条白线。它的下方,是高达八百尺的悬崖。崖壁光滑如同镜面,所以这座要塞也被称为‘影山镜城’。那些吐露在绝壁上的细小黑点,就是上山的梯道。
它们往上一直延伸至云端,往下则静默于黑黢黢的密林中。山鹰在镜崖的峭壁上筑巢,展翅翱翔于峭壁之间。灰蓝的羽毛在阳光下宛如青天,不时发出悠长尖锐的鸣叫。
光凭气势,这座要塞就足以让任何打算攻打它的敌人望而生畏。这是道死关,扎斯低着头想,除非是魔法或者瘟疫,亦或者种种凡人不能思及的诡异办法,方能拿下这片绝境。
此刻,那颗星正高悬于要塞上方的平顶山顶,如同一盏明灯,不时在飘过的浮云之中现身。它的西面,徐徐下落的残阳正把天际化为一片血红,就像在那里撕开了一片流血的伤口。血红的天,扎斯眯起眼睛,想起了前天晚上溅满地面的血迹,还有那天在风雪大作的荒原上,从托利修士嘴巴里喷出的鲜血……红得耀眼。
天在流血,他瞥见南方的天也渐渐泛红,一种不祥的、阴森的暗红色。星星的光辉在那里也被沾染上点点红光――我们的世界渴望鲜血,它还没喝够,还有更多的血要流,直到它满足为止。
“‘魂星’越来越亮了。”大个子女人低语道,然后朝着身后的人大喊,“快点,我们必须在黑夜来临之前爬上梯道,否则就只能在‘灰影林’里渡过整个夜晚。”
整支边民巡逻队开始全力加速。扎斯身后两个手执骨矛,举着熟牛皮盾的蓝脸穴居人不停地用矛向前挥,敲打他的小腿,然后彼此朝着对方叽里呱啦地大喊。他们快得就像身后有一群恶狗在追赶。
树影在头顶的天空迅速划过,脚步迅捷而有节奏。当红光从天空淡去,暮色降临的时候,扎斯的肺开始抗议,焦枯、刺痛,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就像烧灼的煤烟灌进了气管。
从刚开始当兵那当口,扎斯就痛恨急行军。干燥的空气猛灌进肺部,把里面的每一丝水分都吸干,然后使劲地拉扯,让细小的血管破裂,往外泛着血(chahua)腥的气味。痛苦缓慢地从胸口渗出,向周围的肌肉扩散,一牵一拉都酸胀难忍。他放慢了脚步,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任由那两个蓝脸家伙如何催促,也不加快半分。
“我――我跑不动了。”他喘息着,从队伍中抽身出来,倚在路边的一株老松树上休息。
“不!你必须走!快点!快点!”野人开始恼怒地吼叫,并用手里的矛推他,敲打他的头,戳刺他的腿。
“我不走!就是不走!”扎斯举起手抱着头,手指尖触到一丝冰冷的东西。两个野人突然露出慌张的神色,互相推诿着躲避他的目光,其中一个还把手伸向挂在脖子里的护身符。
他们害怕我?扎斯很是纳闷,想证实一下是否这样。他举起一只手,作出要召唤东西的姿势,两个野人吓得拔腿就跑。太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催我了。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眼前的人影一个个地晃过……一个个地晃过……疼痛慢慢减轻,身体就像淹进了水里,轻轻摇晃。
寒冷从手指弥漫开来,世界变得模糊了,深蓝的天空和漆黑的树影混成了一色,旋动着席卷上来,困倦、寒冷、迷茫……包围了一切。空气变得冰冷,变得凝滞,变得叫人遗忘一切……他想睡觉,渴望睡觉,渴望长睡不醒……意识慢慢模糊起来,留下的唯有困倦。身体慢慢轻浮,脚和大地的感觉一起消失了。然后……然后,这黑色的世界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传来遥远的呼喊声。
“缚灵师?!”大个子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堵在他耳朵旁边大吼。手指抓着他的衣领,正使劲地摇晃。“你给我起来!”
“我……我想……睡觉。”扎斯昏昏沉沉地说。他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从耳朵眼里漏了出去,上下眼皮直打架。
“你快给我醒醒!”女人模糊的脸孔快速地晃动,“卡丹、希尔!快开帮帮我!千万别让他睡着!”眼前的颜色加深了,然后脸颊突然像火烧一般疼痛起来,耳朵里也嗡嗡地响。扎斯只觉得天地再一次旋转起来,然后疼痛压过了昏睡。
“千万别睡着!”女人尖声大叫,扎斯还没见过一个人着急成这样。
“为什么?”他皱皱眉头,似乎为美梦被吵醒而恼怒。
“这个林子里有白色亡神的魔咒,专门虏获那些不小心跌落陷阱的人,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给我起来!”又是两个巴掌重重地甩到了他的脸上,寒冷一下子被炽热替代。他的胸中似乎着了一团火,所有的昏睡皆被一燃而尽。
“我……”
“你被迷惑了。”女人低下头,“看来,我高估你了。”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扎斯望见那些冲着他斜眼的野人,又把话生生吞了下去。“我不知道这里有魔咒,你没有告诉我。”
女人愤怒地瞪着他看了半天,那些已经走到前面的野人也折了回来,在周围拢成一个大圆圈。他们操着扎斯听不懂的粗噶刺耳的语言交谈了半天。
卡丹,那个甩了扎斯耳光,带着尖帽子的斯卡台青年靠得最近。他瘦得像根鞭子,纤细的身材强健有力,在大个子女人面前指手画脚,似乎在叫喊着杀掉扎斯这个累赘。而他的同伴希尔,一个刚好和卡丹相反的冰川人,则走过来粗暴地推搡着扎斯。他脸上画着奇异的花纹,浑身的肌肉加起来足有二十石,是继拉莫夫之后扎斯见到的最为强壮的人。他身穿一件肮脏的鹿皮衣,上面散发着形同猪牛羊圈的腥臊异味。
野人们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吼叫着扎斯听不懂的语言,彷如吠月的狗群。
“够了,我们走!”女人一声断喝,叫他们全都闭上嘴巴。她指着扎斯,嚷道,“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还有――叫我希娜。”她最后补充道。
剩下的路走得很快,当他们赶上先行一步的拉莫夫一行的时候,镜崖光滑的绝壁就出现在头顶树杈的缝隙间。
“路就在前面的山洞里。”希娜抽出了挎在腰间的长刀,握在手中。刀锋反射着林间仅有的光线,比月光下的雪地还要冰寒。扎斯注意到,除了他和拉莫夫以外的所有人都拿起了武器。那些带有牛皮盾的边民则高高地举起盾牌,遮住这片黑暗林地里唯一光线。
“为什么?”
希娜听见了他的低语,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白色亡神的眼睛隐藏在这死亡的反光中,我们不可以叫他看见。”
她带头在没膝的荒草中前行,前方很快就出现一个漆黑的洞口,镶嵌在深谙的山崖下方。这里也有石人,半掩在枯黄的草丛中,支离破碎,连人形都很难分清。
它们看起来像是被砸碎的。
“这里也有石头死人。”拉莫夫抖索的嘟哝声叫扎斯从头凉到脚。
“别?嗦了,蛮子。”他压低声音叫道。
“不,不……”蛮子看上去快要哭了,他发疯似地躲在其他人身后,“不要……石头死人,不要……石头死人,不要……石头死人……”
“不要出声,”希娜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白色亡神不喜欢有人打扰他的安宁。他代表的是死亡本身,死亡是安静的,不喜欢喧哗。”她说着把一块鹿皮塞进拉莫夫的嘴巴,然后轻声念了一句咒语。“好了,我们走。”她招呼道。
“呜……呜……”
蛮子又是跺脚,又是摇头,两手乱抓,就是没办法把嘴巴里的东西弄出来。
这样也好,免得这蛮子犯傻害了大家。扎斯虽然觉得希娜这样做太过分了点,但就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比这样更好的叫拉莫夫闭嘴的办法了。我帮不了你,他冲着蛮子摊开双手,表示他也没办法。
野蛮人扭动得更厉害了,叫那两个押着他的野人毫无办法。
希娜冲着希尔使了个眼色,高大的冰川人走过来拿起一支骨矛,对着拉莫夫吼了几句。蛮子安静下来,大眼睛在黑暗中闪光,不再用手抠嘴巴。
他们低头钻进漆黑的隧道,这里面有直通向上面要塞的梯道。寒意伴随着更深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脚下变得不可信任。在第一层台阶出现的时候,扎斯一下子跌跪在地上,希娜拉了他一把,“小心,这里的梯道很滑,上面会更滑。”
他们走了一会儿,黑沉的暗色逐渐变灰,星光照亮了脚下的石头,扎斯有点明白希娜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他们钻出岩石中的管道,攀上镜崖光滑的岩壁。这里所有的楼梯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平整、圆滑、危险,像一条细细的飘带一直延伸至上端。几乎垂直的坡度让所有人都紧贴崖壁,前一个人的脚踩着后一个人的头,一点一点往上挪。
最危险的是几个转折点,这里的石阶风化的很厉害,只剩下崖壁上的一点凹陷。加上厚厚的冰雪,极低的温度,麻木的手指和脚尖很难抓住这点生命线。风擦着背脊呼啸而过,山鹰在身后开阔的天地间啸叫。爬到一半的时候,扎斯开始头晕,耳朵里吵吵嚷嚷,就像许多只蜜蜂一齐在旁边嗡叫。
“缚灵师,你得集中精神。”
上方飘来希娜的声音,“现在头晕是要出事的。”
这我知道,可这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行的,扎斯悻悻地想。抬头仰望,天顶的亮星宛如月轮,将崖壁变成一片闪烁着白色和蓝色冷光的雪地。他看不见石梯到底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它实在是太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呸呸,怎么会这样想?难道因为沾染了乌鸦的气息变的倒霉了吗?扎斯愈发觉得那只老鸟毁了他的一切。这些天来,扎斯异常恐惧他灵验的不祥之感,因为那无一例外地变成了事实。好在,这次他的预感没那么灵验。
石梯在折过最后一道陡坡之后朝着山崖里面倾斜延伸。坡度变缓,走在前面的人直起身来,用来攀爬石壁的双手离开了地面。扎斯活动着发麻的手指,庆幸这条路没有再长下去。
我快吃不消了。这话他说不出口,野人们很鄙视怯懦者和胆小鬼,这点他很有分寸。
跟随着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里的每一寸岩石和泥土被历史和记忆所笼罩,一种弥散不开的厚重感觉沉甸甸地压在扎斯身上。
这是一片古老之地,比之前的‘塔山’还要年代久远。扎斯绕过一座塔楼残迹的时候,望着从岩缝里钻出的野草发愣。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尘土气味,辛辣中带着点刺痒,无休止地挠着他的咽喉和肺。
这也是一片被诅咒之地,年长的里克的细语出现在吹过岩石罅隙的疾风间,“微光之子”特文里斯诅咒所有达埃罗的居民背信弃义,抛弃了他,就把他们变成了石像,永远为自己的城市站岗。他们的灵魂永远留在了这里,在黑暗中注视着那些打扰他们安宁的人。”
这一切叫他毛骨悚然。
扎斯费力地把这些不好的思绪赶出脑袋,逼自己环顾四周。黑夜正进入它最深沉的时段,冰冷的星光穿透了岩石的缝隙,让岩石表面有如水面一般泛着幽光。要塞中大多数垒建的塔楼已经倒塌,只余一堆乱石。那些凿透山岩所筑的厅堂空旷悠远,彷如怪兽空洞的大口,无力地面对天空。院落成了小森林,细瘦的树木互相交错光秃的枝桠,地下褐色的腐叶早已化为泥土。一处石厅的天花板破了个洞,一株扭曲的冰榛树从里面挤出来,把自己锋利的鬼爪指向天空。
火光星星点点出现在树丛背后,岩石底下,石厅之中……多得像天空中的繁星,微弱而阴沉。即便这样,扎斯还是感觉到了它的温暖。火是生命之源,他感慨道,心情也大为放松――这里住的是人,不是鬼魂――他轻吐了一口气,刚刚浸透四肢的寒冷感减轻了,谁都明白冰冷幽暗的鬼魂不喜欢象征生命的火焰。
许多忙碌的身影那些在火堆旁边来来往往,他们在每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岩石废墟地下搭建起简易的帐篷。男人忙着制作武器,割剥猎物。女人则团团围坐在一起,梳理织物,挑拣菜蔬。扎斯一行经过的时候,数百双眼睛送来或是疑惑,或是警觉,或是敌对的目光。
他们不欢迎我,扎斯悲哀地意识到,就像之前经过那些城堡,村庄时一样――在南方人眼中我是野人。而在野人眼中,我是南方人的奸细。两边都没有真正属于我的立足之地。
我必须自己寻求生存之道,在恐惧和敬畏中寻求生存。他看见一个铁匠把烧至红热的矛尖放进冷水里淬火,腾起的白色雾气弥漫在周围。暗沉的火光下,汗水在铁匠的胸膛上闪光。一群狗闻到了生人的气味,开始狂吠。男孩们绕着石柱奔跑,女孩在岩石缝隙中寻找美丽的野花。绵羊和山羊自由漫步,搜寻着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肉的香味自营火处四溢,烤至金黄的小鸡在铁叉上‘??’冒着油脂。
走到一处高大石厅的门口时,希娜停下脚步,喝令其他人离开。“卡丹、希尔,你们留下,其他人自己找东西去喂饱自己。”一个长着稀拉黄发的年轻人刚想开口,就被她一个巴掌堵住了嘴巴。“斯卓,你想惹‘北之女士’生气吗?让他把你赏给他的宠物?”
他?扎斯愕然,怎么会是他?
年轻人转身悻悻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叨咕。
仅仅片刻后,这里就只剩下希娜、卡丹、希尔、扎斯自己和蛮子拉莫夫五个人了。这里没有野人的营帐,显得极为安静。
石厅的正门足有十尺高,门的四周刻满奇异精致的漩涡花纹。里面很黑,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希娜说‘北之女士’就在里面,她会是什么样子的?扎斯无法想象。她会是个老女巫吗?他问自己,像‘死亡天使’那样。亦或者,她根本就不是这世界上的一员,绝非人类?那些野人如此怕她,这不是个好的兆头。
寂静的空间让扎斯突然意识到这一路上都没有守卫。这里也没有,连个动物的影子也没有,但是守卫的眼睛却实实在在存在。从岩石中透出来,从阴影中冒出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目光的灼热,而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不会比此刻更加清晰。
她的眼睛在看着我呢,‘北之女士’的眼睛在看着我。
“请他进来。”声音从岩壁中印出,苍老而缓慢,如同河流吐没进海洋。
扎斯看见黑暗的门厅中走出一个黑影,庞大、灵动,绝非人类。等到完全看清楚的时候,颈后的汗毛不听话地全都竖直起来。
这是一只剑齿虎,一头消失了数千年的猛兽,足有一头牛那么大,长牙如刀,长爪如钩。‘大猫’走近后,就连两个野人脸上也显出恐惧之色。
“女士邀请我们呢。”希娜拍拍这只靠近她的‘大猫’,剑齿虎一转身,在前面带路。
石厅的最里面生了一堆火,红热的火光将许多影子映照在石壁上。扎斯不明白这位‘北之女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舍弃帐篷,找这么一个空旷寒冷的石洞作为自己的居所。但是走近以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火堆的红焰中飘着绿影,温度高的吓人,让扎斯不自主地想到了‘死亡天使’们守护的山洞。这火堆里有魔力,用来驱散外面寒冷的魔力。乌鸦让扎斯变得敏感,有些东西不需要语言他就能明白。
火堆旁围了五个人,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对他们的进入漠不关心。一个戴着尖顶帽子皮肤黝黑的青年坐在岩石的一角上削一把长弓,旁边的金发女孩则为箭簇上羽毛。一个年长的老妇闭着眼睛坐在火堆前,她的身边围了好几只短耳朵的灰狼,皮毛蓬松,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扎斯。那老妇在用狼的眼睛看我,他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波澜。
一个黑色的身影背朝他们站在窗边,身形瘦长笔直。扎斯看不见他的脸,也不能确定他的性别。他像个男人,又……不是很像。
最后一个人蜷缩在离火堆很远的毛皮里,从头到脚都盖得很严实,只有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奇异的歌声萦绕在石厅里面,若隐若现,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风穿过厅堂石柱时的呼啸声。
我渴望自由来到身边,
它就像原野的清风吹开封闭的心灵;
我渴望自由来到身边,
它就像大海的波浪拍断忧郁的眼睛。
找不到唱歌的人,扎斯仔细地看了一周,也没发现谁的嘴巴在动。声音渐渐变得清晰,抑扬顿挫,不像是北方边民们的歌谣,倒像是哪个古老文明的余晖。
我渴望自由来到身边,
它就像树梢的嫩叶划破死寂的思念;
我渴望自由来到身边,
它就是驻留身边的模糊人影;
我渴望自由来到身边,
它就是每天流逝的平淡生活,
到底谁才是‘北之女士’?正当他纳闷的时候,那只剑齿虎给出了答案。黄白相间的‘大猫’走过去用爪子拨了拨那蜷缩在毛皮中的人。他动了一下,掀开盖在身上的皮毛,站起身来。
他就是,一定就是。扎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是否是猜错了――这是一个男子,刚才的那首歌就是他所唱。
我一直在寻找自由,
足迹遍布四方――
从高山到大海;
从森林到戈壁;
日(chahua)日夜夜,
一刻未歇。
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物都来报道:
权利,荣誉,金钱,爱情……
多的目不暇接,
唯有自由,它始终不肯路面。
当岁月将尽,
死亡之网捕捉生命的时候,
我才发现它原来就在身边。
这是一首古歌,扎斯以前在伦斯侯爵手下做武士的时候听过,名字好像叫做<自由颂>,讲的是一个人一生追求自由未果,直到死亡将近的时候,方才明白它原来一直都在身边。男子唱完,轻轻地抚mo着剑齿虎的毛绒脑袋,在火堆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希娜,有没有发现异常?”他的眼睛看着扎斯,却当他完全不存在。
“北之女士。”扎斯打断他的话,朝着这个唱歌的男子微微弯腰。那男人笑起来,他看上去很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其实不然,许多细纹出现在他的眼角处。扎斯怀疑他的年纪比自己要大。
“没有什么能瞒过见过乌鸦的人。”男子说着轻轻拨弄火焰,红焰中的绿光更明显了,“我就是‘北之女士’。”他轻声承认,“你一定会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是个男人,却用了‘北之女士’这个称号。”
扎斯连忙点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绿眼睛,绿眼睛……绿眼睛……
“‘北之女士’是我姐姐的称号,我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下。”男子冷漠地说,“她是卡瓦纳拉的最高祭司。南方佬眼中的女巫。”
是那个火刑架上的女人!扎斯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个人是那女人的弟弟。他们有着相似的绿眼睛,我刚才就应该看出来的。
“叫我席尔加特吧,扎斯.莱蒙。”男子叹道。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别那么吃惊,‘瓦拉纳斯的信使’。”席尔加特低下头去,把‘大猫’赶到一边,“神明已经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你相信我?”扎斯靠近火堆,感受到它的热度。席尔加特皱皱眉,似乎这个问题侮辱了他。“我不相信你。”他直言,如同一个耳光抽在扎斯脸上,“但是我的神叫我相信你,我就必须相信。”
很好,那乌鸦还没把我推向万劫不复。扎斯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找我,还……”杀了人。最后那句他没说出口。
“他们不信旧神,为何要让他们得到消息获得保护?”席尔加特的语气如同刀锋一般锐利,“这帮变节者!”红焰突然窜起老高,差点烧着扎斯的胡子。“我们要把你留下来,北面……北面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他面露哀戚之色,“我们更需要你和神的指引。”
一股哀伤的气氛突然涌过,火堆的温度降低了,绿色也黯淡下去。“世界正在变冷。”席尔加特语调中充满悲哀。
“东北面更糟。”希娜突然接口道,“西兰多斯一连下了四十天的大雪,我们是逃出来的。我是卡拉丹头人的女儿,和一部分族人走散了,是‘北之女士’收留了我们,让我们远离黑影和死人的伤害。这位是我的弟弟,沙瓦。”她指指那个带着尖帽子的男孩,“旁边那个是他的新欢,‘美人’安雅。”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女孩放下箭簇笑了笑。扎斯觉得她并不算特别漂亮,两颗门牙太大了些。
“‘西加林’婆婆,幻灵师,预言者,使用草药的妇人。”希娜指指那盲眼的老妇。老太婆皱缩得像一捆牛皮,却有着狮子般的威仪和苍鹰般的神秘。
你好,她嘴巴没动,声音却传入扎斯耳中。
“最后――”刚才那个站在窗口的身影走了过来,他笔直得像一杆矛枪,浑身筋骨结实,穿着缀有青铜鳞片的皮甲。长长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口,头上却一根毛也不剩。浅灰的眼睛灵活地转动,来来往往地瞪视着每一个人。
“我们的统帅,马西尔。”男人露出骄傲的神情,听希娜报出他的名号,“席尔加特只懂魔法,不懂军事,所以指挥的事宜一切交由马西尔掌管。他是瑟洛人的伊森,就是头领的意思,最北面的强悍之民,无畏的勇士。因此他才是这里的王――如果我们承认国王的话。”扎斯明白,其实这里谁都是国王,属于自己的国王。
希娜说完后咧嘴一笑,“你认识我们了,缚灵师。”
“下面的一切就交由你了。”统帅马西尔对席尔加特说,“你的神要求你相信他,我却不能。”
“这是你的自由。”席尔加特回道,秃头男人再次瞪了扎斯一眼,匆匆出去了。他还带走了希娜的弟弟瓦沙和‘美人’安雅。
“希娜,你也去休息一下。”席尔加特说道,“‘西加林’婆婆,请你去看看同行的那个哈瓦族人的伤。我想和‘使者’单独谈谈。”
剩下的人鱼贯离开,石厅里只留下他们两个。
“坐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所以我们慢慢谈。哦,这里还有一点烤羊肉,应该是马西尔吃剩下的,你不介意吧?”
扎斯早就饿坏了,香甜的羊肉让他的胃激烈地搅动起来。“没关系的。”他急切地抓起一块,撕咬起来。那只‘大猫’又靠近了,叫他背后掠过阵阵寒意。
“阿加,到一边去。”席尔加特站起身把羊骨头扔给它,剑齿虎咬着骨头轻轻地跑开了。他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抚过火焰。“它可以告诉我很多东西,却不能让我明白‘瓦拉纳斯’的意图,所以我才需要你。”
“告诉我,在乌鸦那儿,他吩咐你去做什么?”
乌鸦的意图?扎斯木然呆瞪,烤肉的油脂滴下嘴巴,“我只知道乌鸦让我去找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眼睛。他说找到眼睛才能挽回一切,可我根本不知道……”
“眼睛是什么,对吗?”席尔加特轻声说完,“这就是神谕,就像最困难的谜语。当你解开它的那一刻,会觉得天下所有的快乐都降临在身上。”
“嗯。”扎斯点头,觉得对方要嘲笑他是个笨蛋了。
“你认为眼睛会是什么?”席尔加特又问,不停地拨弄火堆,让它烧得更旺。
扎斯摇头,他承认自己想不到。羊肉快凉了,他连忙把余下的塞进嘴巴。
火焰噼啪作响,席尔加特收回目光,凝视着抖动的火苗,“能给我讲讲你做的那个梦吗?”
“梦?”
“就是乌鸦让你做的那个梦。”
这个不难想,它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地出现,一遍又一遍。扎斯理了理思绪,说,“我看见它一只眼里燃烧着火焰,红如旭日,一只眼里凝结着冰霜,蓝如碧空,还有一只,竖生在额头上,张开漆黑的洞,吹出无尽的风……后来,一团火自那只红色的眼睛中跳出,一团冰自那只蓝色的眼睛中跳出,还有一团黑暗,刚离开广漠的空洞便透出点点绿光。”
“三只眼睛。”席尔加特低语,“我们还需要找到另一个预言,方能确定。”他站起身,走出石厅,仰望天空明星,“这个时间不远了,‘魂星’的光辉再过一个星期就会爆发,到时候我就可以读懂镌刻在这座古城里的另一个预言了。”
他冲着扎斯笑笑,“你会明白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