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军征南都元帅行营。
这是一座典型的蒙古包建筑,四周是一圈哈那(可伸缩的木栅栏),顶部则是像天窗的陶脑,陶脑四周是一圈乌那(类似于伞盖的骨架),一根根地架在哈那上,外围再裹以毛毡,就可防风挡雨了。
此刻里面的红地毯上,已经跪坐了六个人,正中竟然是纱巾蒙面的齐云,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束,着鹅黄色的织金锦袍,袍子的下摆上又用金线绣了十几朵花,显得光彩照人。
她清亮的眼睛低垂着,睫毛从眼睑里伸出来,盖住了眼珠,仿佛两把细刷子,不住地忽闪着。她正看着案几上的一张地图,偶尔抬起眼皮来,威严地扫视一圈,除了真金,余者都避开了她的眼神。
真金坐在齐云的旁边,身上穿的还是打猎时候的便装,侧着脸看着齐云,摸着胡子,露出微笑。
下首左右侧分坐着两人,除了黑盔金甲虎纹红袍的阿?,其余三人都是汉人模样,神态也更为恭顺。
营帐外呜呜的号角声已经歇了,成千上万的蒙古兵静静地等待着出征的命令,竟然没有一个人低声私语。
战马打响鼻的声音倒是此起彼伏,各色大旗也被风刮得啪啪作响。一阵悠远的歌声从樊城城头飘了下来,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唱什么。
齐云的身子直了起来,目光射向了阿?。
阿?的脑袋立刻开始痛了,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
齐云的话语倒很轻柔,“阿?将军,阿里海牙怎么还没来?”
阿?的目光却向对面的一个汉人将领探询过去。
那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将,头上依旧裹着汉人官宦常用的东坡巾,身披乌红的皮甲,眼圈发黑,满脸焦黄,尽显病态。
他对着齐云躬身答道:“阿里将军遇见一位畏兀儿故旧,正在汉军营中密谈,因此――”
他看见齐云的目光逐渐凌厉,便咳嗽一声,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杯,罩住了嘴巴,闭口不言。
齐云厉声道:“你刘整身为汉军都元帅,阿里海牙为副帅,你为何不约束部下?军纪如此散漫,待他来了,必军法处之!”
她又把脸转向了苦笑着的阿?,沉声道:“将军围攻襄樊两城怕有五年了吧?为何迟迟没有进展?你可知道贻误我们多少战机?西征军都已经打到了万里之遥的西海(注:其实是今红海沿岸),我们却被眼前这两座小城阻拦了五年!”
真金摸了摸胡子,耸了耸肩膀,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齐云的为人行事。
其他几个大男人却吃了一惊。
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位昊云公主的名头,不仅是左丞相伯颜的女儿,真金太子未过门的王妃,更是忽必烈汗极为喜爱的义女。年龄虽小,却胆略过人,胸怀男儿之志,仗着忽必烈和真金的宠爱,在都城开平的朝中百官无不忌惮她三分。此刻一到前线军中,就要对一个堂堂参知河南行省兼汉军都元帅的阿里海牙动用军法,并且斥责征南都元帅阿?无能,这着实令人惊骇。
他们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现已身居高位,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骑在头上,内心的不服之气油然而生。
阿?识得齐云的厉害,还知道装聋作哑,打着哈哈应对,此时垂头喝茶,把黑盔的盔缨正对着众人,和刘整一样,不言不语起来。
那三个汉人除了汉军都元帅刘整是降将,底气不足之外,另外两人都是北方汉人,自幼就是蒙古国子民,伐金征宋,声名鹊起,就是忽必烈也要对他们客气三分。
其中一个叫史天泽,现为中书左丞相,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眉毛胡须雪白,一道伤疤从颧骨直到嘴角,凛然生威,他望着对面垂头不语的刘整,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刘整身边坐着一位青年将军,乃行军万户张弘范,三十出头,美髯垂胸,翩翩不凡,他目光直视齐云,高声道:“如此说来公主对拿下襄樊早已妙计在胸了??”
埋头喝茶的阿?和刘整倏地把眼皮抬了起来,瞪圆眼珠子看着张弘范,喝水的动作停滞了。
真金则皱了皱眉,看着张弘范。
不想史天泽也发了话,声音仿佛一口老钟,嗡嗡震耳,“愿闻公主其详!”
齐云并没有发怒,反而淡淡一笑,但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慢慢地变圆了,长长的睫毛下,秋水双瞳深得好似无垠的碧海。
在五个男人的注视下,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孩子却站了起来,高举起案几上的那张锦制地图,啪地展开,衣袖滑下,露出了藕一般的玉臂。
“樊城和襄阳隔汉水相望,互为犄角之势,围樊城,则襄阳定来援兵,反之亦然。现在我们虽然围住了襄樊两城,为何没有封锁水路?反而让它们从水上从容往来?要得襄樊,必须封死汉水!”
她此言一出,直击要害,史天泽和张弘范脸上的冷笑渐渐收敛,露出惊讶不信之色。一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女子,来这里还不到半日,凭着一张地图,就看出了蒙宋襄樊战场僵持不下的原因所在,这眼力,这见识,非常人可比!
真金乃蒙古国太子,封为燕王,行中书令,位高权重,此刻侧仰起头,看着齐云面纱下面微微露出的圆润下颏,却如一个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阿?放下了茶杯,叹息道:“公主一言中的,我们久攻不下,实乃水军太差――”
齐云的目光转向了刘整,“八年前将军率泸州等十五州三十万户来降,深得大汗重用,拜为汉军都元帅,我北人不习水战,难道将军也不谙此道?”
刘整脸色一变,冷汗沁出了额头,他站起身来,拱手一揖,“下官思虑不周,请公主详明!”
齐云掏出了那块三珠虎牌,举在手中,对着众人一亮,“这是大汗钦赐金牌,令我全权经略伐宋之务,便宜行事,违令者斩!”
营帐顶上的陶脑(天窗)是用玻璃明瓦而制,下午的阳光透射进来,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粒粒飞舞的尘土可见。那块三珠虎牌经阳光一照,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阿?等人赶忙站起身来,肃然待命。
齐云缓了一缓,接着对有些病态的刘整道:“你带过来的宋兵中可有水军?”
刘整慢慢点了点头。
齐云盯着刘整的脸,“七万水军,斗舰五千,你需要多少时间?”
刘整沉吟道:“我汉军中本就有五万水军,虽然他们归降过来后就转为了步兵,但底子还在……因此――只需要再练二万就可,至于战舰五千艘,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齐云冷峻地道:“现四川行省有五百艘艨艟可供你使用,――给你一年,够不够?”
刘整咬了咬牙,“够了。”
齐云微微一笑,眼睛像明月般弯了起来,她长吐一口气,“只要水军建成,拿下襄樊就不费吹灰之力了,襄樊一定,就可轻易入淮,那么整个江南就唾手可得!”
阿?和史天泽以及张弘范不禁拍掌叹服,齐云这番话视野极其开阔,实乃制定了蒙古军伐宋的三大关键步骤,令未来征讨之路变得平坦光明起来。
刘整仰望天窗外的苍穹,暗中叹息,此女一出,大宋就要完了,唉,就要完啦!我这叛臣的罪也更大?!
齐云展开地图,又下了一道令人震惊的命令,“现今围攻樊城的大军必须撤回――”
这回阿?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十万大军已经箭在弦上,摩拳擦掌,就想趁此拿下樊城,公主下令撤军,是否太伤军心?而且,而且也给了宋人喘息之机――”
齐云冷笑道:“你给了宋人五年喘息之机,还在乎等这一年半载的?水路不通,我们必定攻不下襄樊,终究还是僵局。他守我攻,我们伤耗太剧,不如撤退,让出空间引诱他们出来,这样我们的弓骑兵才能发挥作用――”
她的话被真金的掌声打断,“听昊云公主这番话,我长见识了!我们都长见识了!”
齐云不禁瞥了对方一眼,真金玩世不恭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真挚的表情,她藏在面纱下面的嘴唇微微一笑。
真金的表态让阿?等人无话可说,不再表示反对。
齐云分别指着图上面的一个个小圆圈,“东面阿?领兵三万屯鹿门堡,北面史天泽率兵五千驻白河城,西面张弘范八千守万山堡,东面由阿里海牙领兵二万守虎头山。”
真金问道:“齐云格,为何在鹿门堡和虎头山屯下重兵?”
齐云指着地图的下方,“襄樊乃宋国的梁柱,一但战事紧急,敌人便会从东边和南方派来援军。你看,江陵有李庭芝,郢州有范文虎,沿江有夏贵,他们必然会来救援。因此,阿?和阿里海牙的鹿门堡和虎头山可就是两扇门了――”
话音未落,帐门掀开,闯进来一位矮壮敦实的重甲将军,头发发黄而蜷曲,眼窝深陷,竟然是个畏兀儿人。
阿?面色一沉,喝道:“阿里海牙,太子和公主点将,为何来迟!还不快谢罪!”
他这一责备,看似严厉,实则捂住了齐云的口,有替阿里海牙开脱之意。
阿里海牙乃是一员骁将,性情鲁莽,他曾经担任过忽必烈的怯薛(宿卫士),因此认得真金和齐云,真金早就见过了,此刻看见齐云也来了,不禁呵呵笑道:“我当是谁在点将呢,原来是昊云公主!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嗯,个子没怎么长,不过眼睛倒是越来越漂亮啦!你那面纱不知何时能够取下来,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齐云乃真金未过门的王妃,所以在过门以前,不能令其他男子看到她的脸。因此阿里海牙的言下之意就是要齐云早日嫁给真金。
真金听得心花怒放,呵呵微笑。
齐云目光一寒,“你不守军法,本当斩首,念你战功不小,人头留下,革去汉军都元帅之职,领兵二万屯虎头山,将功折罪!”
阿里海牙一愣,随即醒悟过来,睁圆了双眼,叫道:“我乃大汗钦点汉军都元帅,除了他本人,无人能革我职!”
齐云冷哼一声,对他一扬三珠虎牌,他立即作声不得,萎顿下来,一拍头盔,回头对着帐外喊道:“老兄,看来只有你能救我了,快进来,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