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茶厂是个乡镇企业,地处出境交通要道,场地宽大开阔,除了厂长、会计和出纳三人是固定职工,其余职工均为临时招聘。因为茶叶加工、销售具有很强的季节性,所以,除了春夏两季热闹非凡、茶香四溢外,其余时间基本上处于门可落雀的冷清状态。
提到小镇茶厂,李达就想起自己家乡那个茶厂的状况,那是八十年代初,经过生产队多年培育之后,茶树漫山遍野,单靠以前人工制茶已经满足不了茶叶加工的需要。于是,由乡政府选址,农民出工出力出资,很快就建立起用机器设备制茶的加工厂。
小镇茶厂的筹建与自己家乡那个茶厂如出一辙,也是农民自己出资出力出钱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为茶农们提供就近销售鲜叶的加工厂,还可以到茶厂务工,比如晾晒、选配、包装等。
为了明确责、权、利,五年以前,镇政府以承包的方式将茶厂承包给龙友光经营。龙友光负责税费、银行债务以及销售等各个环节的打理,政府除了负责协调一些关系,每年还向茶厂提供一笔财政周转资金供收购鲜味使用,保证茶厂不向农户打“白条”,所得的回报便是每年一万五千元的承包费。但主要的筹资渠道还是要依靠小镇营业所。营业所和县支行对茶厂也是持积极支持的态度,银企一家亲嘛,银行离不开企业,企业离不开银行,俨然就是鱼水关系。
且说那龙友光,四十岁上下,早就是小镇的“茶叶通”,掌握了一套制茶的成功经验和技巧;可是,他的性格古怪,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耳朵听不进半点孬话,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一般人都很难与他相处。有一年春天,一位县委副书记到小镇视察工作,顺便参观茶叶加工厂。这样的参观和视察,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都认为是一次争取政府和政策支持的难得契机,镇政府也正在力争县里的有关部门将用于全县茶叶加工厂的技术改造项目资金分一股投入到小镇茶厂,因此,预先对龙友光进行了特别交待和提醒,要他一定要注意茶厂的环境卫生和个人形象。他嘴里“嗯嗯嗯”地答应得好听,暗地里却背道而驰,心想:凭什么要我给你们当官的争脸面?这个平常本来还注重茶厂环境和茶叶细节的人,偏偏和政府的意见唱反调,眼见那位县上的领导在一群干部的拥戴下朝茶厂走来,他连忙跑到寝室换上一身烂朽朽的衣服,戴上一顶破草帽,挥舞着竹扫帚来到晒场上,将晾晒在场里的茶叶从四周向中间扫去,做出一幅争抢时间码堆茶叶的忙碌架式。
县上那位领导走近他的身旁,他不仅不热情招呼,还却佯装不知的问道:“请问你想买茶叶吗?”
“你这茶叶怎么个卖法?”县领导阴沉着脸问道,一脸不高兴,而一同参观和视察的其他干部,急得脸上红一阵紫一阵,还不断的从县领导的背后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识相一点儿。
龙友光心里明白得很,他才不管你是县上来的还是省里来的,大模大样的回答道:“批发零售随便怎么卖都可以,你要多少啊?”
“我一点也不需要,只想问一问,你如此扫来扫去,符合质量卫生标准么?”
“哎呀呀,这个你就不懂了,我们生产的是大市茶(粗茶),主要针对普通消费者,这样扫来扫去根本就不影响茶叶的卫生和质量。”几句话就把县领导抵得无话可说,怏怏不乐的离开了。
后来,镇长找他大骂一通:“哪有像你这样当厂长的?要不是看在你有一套过硬的制茶技术,不是考虑到老百姓每年都要销售鲜叶的话,我真消得马上就请你回老家去!这下可好,就你这一幅德行,县上原计划投入到厂里的技改资金被安排到其它乡镇了,这个损失你承担得起吗?你呀,你呀!”镇长越说越生气,以至于咬牙切齿,只差吃他的生肉了。
龙友光先是不愠不火,安慰道:“不就是几万元的技改资金吗?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厂根本就不需要技改;如果非要争取那么一笔资金,说不定今天这个领导来视察,明天那个领导来指导,应酬和招待都不得了啊。这且不说,耽搁的时间就可能创造很多的利润。这样算来,争取那笔资金可能得不偿失啊。我才不稀罕呢。如果认为我经营不好茶厂的话,我可以马上走人,你们另请高明就是!”说着,把厂房的钥匙朝镇长面前一放,就要离开。
镇长见势不妙,看着眼前大摊大摊的茶叶,真担心他说走就走了,只好顺从他的脾气,连忙好话不尽,这才把他挽留住。
就在这年底,茶厂销往甘肃的货款划到了营业所的帐户,龙友光却因大雪封山被堵在陕西无法返回,应付利息三万多元无法处理。眼看决算的日期临近,又无法和龙友光取得联系,营业所认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无须和他商量,可以直接从帐户上扣收。这样的处理完全属于权宜之计,其他任何人都可能理解和接受。可是,偏偏他龙友光却不是这种通情达理的人,等他在春节前回来听说这件事后,便认为营业所不和他商量就硬性宰帐是违规行为,一气之下,从此与营业所一刀两断,发誓不和营业所打交道,至于所欠贷款和利息,他充耳不闻,还讥讽道:“你营业所的权利大,从帐户上扣啊;从此以后,我的货款不回到你营业所的帐户上总可以吧。”
就这样,龙友光开始了资金的体外循环,既不还本,也不付息,差流动资金的时候,就搞民间借贷,所有的经营活动置银行的参与和监督之外。
李达也曾经和文云一道不只一次找过龙友光,但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不过,摸清了龙友光的性格和脾气,找到了他和营业所断绝业务关系的原因,在人们认为很难和龙友光相处的情况下,他却反而认为这样的人是最好相处的。理由很简单,这种人直爽、清高、倔强,说话做事一根肠子通到底,酷似烈马一般,只要顺着毛毛摸,让他感受到对他尊重和信任,一旦和你达成某种协议,他就会说一不二,绝对和你密切配合和协作。但要取得他对你的信任和理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须委屈身份,和他交心谈心做朋友,主动帮他解决疑难问题和实际困难,甚至作好倍受他挖苦打击的思想准备和心理承受能力。再说,李达是什么人?就是喜欢和干毛嚼狗的人斗耐力和毅力,只要脸皮厚,不怕吃不够,扭到你龙友光死缠烂打,看你心肠到底有多铁!
在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李达来到龙友光的办公室。
那办公室同时也是龙友光休息的寝室,龙友光正要躺到床上去,见李达来了,便不冷不热的应付道:“正是大家休息的时候,你来干啥?”
李达笑道:“中午你也休息吗?”
“你这话是啥意思?”
“你认为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
“难道只有你们高贵的人中午才休息?”
“我没说你不高贵呀。按照你所说的意思,只有高贵的人中午才休息,那中午不休息的人就不高贵;我是个中午不休息的人,这不正好说明我是个并不高贵的人吗?而你却准备睡午觉,我看你才高贵呀!”
龙友光看着李达高兴的样子,又听李达这么一说,心头好受多了,但还是冷冷的说:“你来只能干坐噢,这里虽然是茶厂,可没有开水也。”
“哎呀呀,我知道你是个舍不得半匹茶叶半杯水的人,所以,我在屋里早就喝够了才来的。”
“我是那种连水舍不得的人吗?”
“如果你是大方的人,为何连开水都不烧一杯?”
“哎呀,我这人懒散惯了,不是舍不得,是不愿动。”
“这吗还可以理解。不过,我确实不渴,不需要喝水,只想抽中午来和你聊聊天,因为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可能寂寞,再加上我们都是从农村生活过来的,我估计你中午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结果还是让我猜错了,一来就影响你的休息。看来,只有等你休息好了之后再来找你聊天了。”说完李达就准备起身离开。
龙友光听说李达是从农村生活过来的人,对李达就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连忙挽留道:“坐一会儿,坐一会儿,既然来了,肯定有什么事吧?何况,你还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这人中午本来就没有睡觉的习惯,只是工人们都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确实没事做,天气又这样热,不睡觉干什么?”
“好吧,看来我们一定找得到共同的语言,还可能说得到一块儿。”
“那要看说些什么,如果说贷款和利息的事儿,我们肯定说不到一块儿。”
“不一定。不过,今天我们不提贷款和利息的事。”
“那说些什么?”
“想请教一个问题,我虽然人很年青,但对茶这东西却情有独钟,喜欢谈论茶经。你是个远近闻名的茶叶通,不和你谈论这些,在这小镇上还去找谁呢?”
“这你算找对了人。不过,一般人我都不会和他谈这些话题,因为和他们谈也是对牛弹琴。”说着,就起身烧开水去,态度就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热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