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压的很低，雾霭蒙蒙。

每个人的嘴里不时哈出一条条雾龙，张牙舞爪地游走开去，很快又窜到雾霭深处隐匿起来。

寒冷的空气刺激得人血脉卉张，甚至能听见血管里汩汩的流淌声。

一片乌压压的黑水从四周滚滚涌来，猛烈的金属碰撞声，夹杂着呼喝而来的脚步，掀起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和锐不可挡的气势。

片刻之间，“水”漫定襄。

守城的汉将都不由自主地寒毛悚立。这样的汪洋黑海居然是由一块块巨大的黑色铁甲拼凑在一起，一个个蒙兵身穿黑色战盔，戴着统一的黑面具，昂然挺立在城外。

阿水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铁甲奇兵，这本该是口口相传的漠北传说。阿水听过老一辈的人谈起这支队伍时的讳莫如深，也感受过那种骨子里发出的颤栗和恐惧。即便如此，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他们，见过的人也早已死去。

阿水的眼前仿佛掠过阿连沙莫名翘起的嘴角，那样昭告天下的宣战，那样稗睨沙场的自信，原来如此，原来如是。

阿连沙冷冷地看着阿水，眼神冰冷地不起丝毫涟漪。阿水甚至恍惚觉得那个黄昏只是一个久远的梦境，他的耳畔却清晰地响起了阿连沙的告语：“一朝为友，终生为敌。今后沙场再会，刀下绝不留情。”

“沙将军，今日得见‘铁甲奇兵’，我钟宁也算不枉此生了。”阿水挥剑一指，没有丝毫讽刺，一尽坦然。

“哈哈哈哈，我阿连沙果然没有看错。开战吧！”三个字一出，双方立刻厮杀起来。

城楼上的弓箭手万箭齐发，可放出的箭却如同轻薄的羽毛，软软地跌在坚硬的盔甲上，伤不得敌人分毫。

阿连沙高居马背，指挥若定。偶尔叽里咕噜地大喝一声，蒙军立刻变化出新的阵型。面对前仆后继的凛冽攻势，汉军开始显得疲惫。

属“金”的将士脚下的步伐逐渐凌乱起来，蒙军在横冲直撞的时候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马上一步步缩小自己的包围圈。

阿水提缰一跃，白马奋力地撞向一个蒙兵，那人惨叫着摔下马背。

“将军！”一将士受到鼓舞，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其他人也信心大增，努力地逼退敌人。

老五焦急地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刘将军，铁甲兵刀枪不入，再这样打下去，定襄必定失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旁想起，老五无暇顾及，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

谁知那将士还是不肯作罢，继续跪道：“刘将军，普通的箭不能伤敌，可以用火箭。”

老五往旁边瞥了一眼，瘦小的身子弱不禁风，明显是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一时兴起的玩笑。

“你好好守在这里吧。”老五撂下话，没再看第二眼，他的全部心思，都落在了城外的人身上。

“刘将军，请用火箭。”这个将士不依不挠地说道。

老五不耐烦地转身，正要发怒，却见这个将士抬起头来。熠熠生辉的清亮眼眸，星光闪闪，再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小鱼，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和城中的百姓一起吗？”老五小心地压低声音，想责备却又忍不住关心。

“五哥哥，先别说这个。咱们如果将布团系于箭矢，以灯油引火……”老五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迫不及待地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只只火箭匆促而就。

“放箭！”老五一声令下，无数只火箭从天而降，霎时，火光四起，浓烟弥漫，到处喧嚣着哀号和呻吟。

混乱中，飞溅的火星迷了阿水的眼睛。阿水吃痛不经意从白马上摔了下来。

两三柄大刀从几处分别砍来。阿水一手遮眼，一手使劲挥着利剑。几声哀嚎之后，马儿的长嘶越来越远。

黑色的面具后，一双眼睛异样地亮了一下。猎人静静搭起了长箭，瞄准，欣赏着猎物在自己面前的最后挣扎。

阿水浑然不觉危险的靠近，他强忍着眼睛的剧痛，稳住手中的剑。

一股强劲的寒风袭向他的腿，阿水正欲避开，却不得不撑剑格掉压在头顶的大刀。

一双手扣动了箭弦，箭矢直直地朝着前方飞去。

阿水只觉得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一股湿湿滑滑的黏液伴随着疼痛从大腿根处涌出，呼啸着自己的愤怒。

一个身体软软地倒在他身上，轻如鸿毛。

长发如丝，拂过阿水的脸颊，熟悉的馨香中竟也有刺鼻的腥味。阿水颤抖着伸出手去，长箭深处，早已被鲜血浸透。

“水哥哥……”小鱼的唇边飘过一抹笑容，气若游丝，眸子里泛起潮红。

“小鱼，你会没事的，水哥哥在这里，水哥哥带你回去。还有你阿爹，还有家，还有你最爱吃的辣子鱼，小鱼，等等我，等我，要等我……”阿水语无伦次地抱着小鱼，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徒劳地抹着自己的双眼，却始终睁不开来。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惶恐过，甚至没有如此地恨过老天。

突然，小鱼脱离了他的怀抱。阿水忙伸手去抓，身子却腾空而起，一双强有力的手将他稳稳地托上马背。熟悉的软软的身子又倒在他怀里。

“阿水，你快带小鱼走。这里有我。”兵刃交接的厮杀声中，老五的话让人格外安心。

阿水轻柔地摸了下马儿的鬃毛，俯在它耳边嘱咐了几句。白马听话地微仰了下脖颈，带着主人向外飞奔。

阿连沙策马欲追，老五横剑拦于马前。

“赢了他又如何？”老五淡淡地说道。“他眼睛看不见了。”

阿连沙一愣，却还是拉住了缰绳。

风呼呼地刮过脸颊，白马忠实地跑着，将一切刀光剑影和生生死死全都抛在了身后。

“小鱼，等等，就快到了。”阿水紧紧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喃喃念道。

马儿用头顶了顶一间低矮的茅舍，砰砰砰，似极了人敲门的声音。

“来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门开了，立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马儿，可是你哪里又受伤了。”老人亲切地抚摩着白马，如同相识已久的朋友。

“欧阳先生，请您先看看这位姑娘。”阿水连跌带撞地从马上倒了下来，双目红肿，腿上的血依然不住地往外冒。

老人只看了一眼小鱼，便轻叹了口气。

阿水一惊，嘴唇益发变得惨白。

欧阳先生捋了捋银须，说道：“进来吧。”阿水的心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有了欧阳先生的这句话，就是阎王来抢，小鱼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