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王府中上下,被郭开那个老匹夫小小地震撼了一把,他竟然带着一千脱光了铠甲的士兵在府门外负荆请罪,话说是在边境地区的太子祠遭遇敌军,他丢盔弃甲逃了……的确让众人大大饱了一番眼福。
“呵,郭将军,败军之将,还得请公子亲自出来搀起你不成?”天寒地冻的,明熙王府的赵管家屡次劝诫不管用,一时也恼了起来,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句。
郭开袒露着胸膛背负荆棘,把自己的双手牢牢捆在身后,肩上箭伤早已泛着乌青的色彩,本来还在笔挺地跪着,决意向明熙王请死罪。此际听了赵管家不咸不淡的话,顿觉面上臊得慌,终于沉沉哀叹了口气,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一旁的赵管家想要搀他,被他气哼哼地以肩挡开,努力保持着门板一样的背影走进府去。
等待他的,不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而是一桌早已备好的美酒佳肴,金靖夕微微笑着坐在首位,充满“爱怜”地看着他走了过来。
看到金靖夕那样温柔的眼神,郭开的神经虽然粗得跟麻绳一样,这一刻却也没来由地感到了危机,身上寒毛直竖。
“公子!”老将哆嗦着唇喊了一句,已是热泪长流,“扑通”跪下道,“属下真是没脸来见您哪!”
“将军这是何故?”金靖夕将其一把搀起,一刀揭了他背后的绳索,笑得丝毫不显山露水道,“都辛苦大半辈子的人了,别那么多讲究,来,跟本王一块儿用餐吧!”
公子这番热情倒像是迎接有功之臣,郭开满头雾水中……
席间,金靖夕对他的箭伤进行了亲切的慰问,郭开刚提起的碗筷只好又重新搁下,认认真真地回答明熙王的话。
这不,又来了,郭开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闻言只觉得心境那叫一个凄凉,只听金靖夕道:“这么说,端木凌明目张胆要走了晋王爷的金牌,跟我军的一千余套甲胄……那郭将军认为,他此举是何用意?”
郭开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琢磨了许久的答案:“依我看他一定是想穿了我方甲胄混迹军中,好趁机偷袭我军!至于那出入自由的金牌嘛,要么就是想刺杀当今皇上,要么就是想偷盗我大内御宝……”
金靖夕听了冷冷地道:“他端木凌有那么蠢吗?会自投罗网跑过来送死?你都能够想到的事,他还会去做吗?看来郭将军的确年事已高,真是有些老糊涂了,今后不宜再参与军中之事,是时候该让将军安享晚年了。”言罢起身,掷下一言,“来人!把这桌好酒好菜装了送郭将军,再请徐太医为郭将军好好诊治一下伤势。”金靖夕说到伤势的时候,用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表示郭开更应该诊治的是脑袋。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霍布田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进来,一张脸上阴云密布:“郭匹夫不止战败,而且受降,应该取了他的项上人头!”郭开本是他的下属,此番丢尽了脸,霍布田自然也是颜面无光。
郭开听得那样本在情理之中的指责,却反而僵立在一旁,既没有请死,也没有离去,只是呆呆地,仿佛不敢相信金靖夕的决定,昏花老眼里泛着泪花。
“罢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此事。”金靖夕看到他那般模样,硬生生把心头的话给压了下去,只是挥手让他们退下。他低头扶着自己的额头,突然之间有点心神不宁,总感觉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郭开颤巍巍地下去了,霍布田却仍旧站在原地,一脸忧愤不平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于一个真正的将军而言,其实比要了他的命还要让他难受上好几百倍。”金靖夕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既有身处高位身不由己的无奈,更有对他父辈那个时代残留下来的一众英雄暮年的惋惜,“更何况法理不外人情,郭开手下不过是些老弱残兵,都是跟着他打了大半辈子江山剩下的,郭开体恤那帮兄弟,把他们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脑袋还要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让他驻守在滂沱一带,原本也不指望他大动干戈,不成想,这回他让我跌了个大跟头。”
霍布田终于没有再多说郭开的不是,反而面上有些讪讪,过了一会儿问道:“公子,那么依您看来,端木凌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金靖夕略一沉思,神色莫测地笑了起来:“我猜跟水下梦之宫有关系吧……端木凌从不按套路出招。七年便是如此,中军一役,雪国之所以能够在一夜之间反败为胜,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契机,就是惠帝的突然驾崩,这才得以将宁歌尘的巅峰势力引向皇宫,他因而也很好地联络到了自己的残余旧部,以便顺利达成了诸方会盟……”
“您的意思是……”霍布田的眉棱骨突然一跳,脱口而出,“惠帝之死,跟这个人有关系?!”
“他,实在不容小觑啊。”金靖夕并没有从正面回答他,反而将话题拉扯了开来,“如此的心机城府,深谋远虑,处事周详,又能狠下心来……将来必为金曌各方一劲敌。”莫名笑了笑,“这次的梦之宫之旅,我料端木必不让人失望,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端木凌的铁蹄都踏到自己封地上来了,自家公子却还是一副清风明月、镇定自若的样子……霍布田正暗自抹汗间,忽见金靖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悠悠然道,“王妃怎么还不回来呢,天煞也给她解决了,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吧?”
这时候的金靖夕,笑意带着一丝明亮的孩子气,十足的好看。“对了,我不是让周士煌尽力调查有关鬼渊盟跟倾天宝藏的事么,那家伙回府了吗?”
“回公子,”霍布田有些为难地道,“还没呢,听下边的人说,周士煌那家伙这些天光顾着逛窑子,都没怎么出房门……”
金靖夕不以为意,他知人善用,且用人不疑。如今既然已经把权力交到了周士煌手中,无论他做怎样的决定去摸索门路,他断无怀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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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宫的水底,雪国白骑士的一千余套白色甲胄,跟从明熙王那里赚来的一千余套金色甲胄齐齐抛下,宛如两股巨大的洪流在洞府前面相遇,空空的甲胄忽然在水中直立起来,无数怨灵呼啸着涌了过去,披甲戴盔,整齐划一,宛如一支巨大的亡灵之军。
那是自古以来,屈死水底的一众仙乐门的英灵,也不知道受到什么的召唤,竟然齐刷刷苏醒过来,在铿锵的打斗声中钻进了甲胄之中,暗流般汇聚一处,疯狂地朝着某处推进,凡是阻路者,巨石崩塌,水底沸腾。
“这、这是什么?!”蒋琳琅躲到一座石狮子后面,惊慌失措中拉住了身旁一人的手臂。她丝毫没有怀疑,何以那两座石狮子背后的空间,那些死灵完全忽略了过去。
“死魂附身。”站在她身侧的是一红一蓝两个劲装少年,身上都有或多或少挂彩的迹象,但是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的。说话的是红衣少年花易冷,他的手臂正被蒋琳琅抓着,皱眉露出很嫌弃的表情,好在蒋琳琅完全没有知觉。
“端木那家伙,果然有两手。”花易冷抚着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忽的笑起来,“也亏了他,为了寻找倾天宝藏,竟然想出这样邪恶的点子来,让这些尘封水底的冤魂为己所用,既能轻车熟路,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孟奇缘在旁边翻着白眼:“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我咋不知道?”
花易冷冷冷地看过来,挑衅道:“你算老几?年纪最小的,给本少爷靠边站!”
……
两人说着又照例不误地掐起来。蒋琳琅唯恐二人吵闹将亡灵军引过来,赶紧挥手打住道:“停!你们俩还要不要我活了?一路上从太子祠吵到梦之宫,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真不知道你们大人平时是怎么教导属下的?!”
花孟二人面面相觑,花易冷答道:“他?他让我们不要客气,光耍嘴皮子功夫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要打就打起来!”
孟奇缘补充道:“而且没有头破血流不准停手!”
蒋琳琅无语了,她有一种回去之后,势必要好好调教一下端木凌才对得起天地良心的感觉,不然那家伙貌似连最起码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正说着,前边的水流忽然簌簌作响起来,似乎扫出了什么阻碍,变得畅通无阻。三人不敢再掉以轻心,连忙闭上嘴巴,不远不近地缀在这股洪流后面。他们知道,身为召唤者的端木祭司,一定就在前面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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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我真的是那么不济的么?”宁歌尘的声音响起在生死界碑的死亡道路上,黑暗的道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周围的景物单调乏味,永远都是青灰相间的岩石,冰冷的水滴声,嘹亮的风声,摇晃的亮光在远处飘摇。
每当人以为自己快要走到终点时,那种带给人希望的东西,便又飘向了不可确定的远方,于是希望也便变成了绝望。
“如果我自己没有绝对把握逃出生天,我会自蹈死地?金尊老鬼,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吧?”宁歌尘冷淡而笑。他知道所谓的死亡道路,并不一定要经历刀山火海,最后死得连灰都不剩,而是要在这个完全没有任何生机的过程中,渐渐消磨掉人的斗志跟生机,逼得人首先自我崩溃,最后就算不死,只怕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之前为了劝宁歌尘认祖归宗,金尊老鬼已经把自己的口水都劝干了,末了威胁说,宁歌尘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是绝对出不了这个死地的……此刻听得宁歌尘莫名警醒的话,冷哼一声表示压根不信,然后耷拉着眼皮,继续养精蓄锐。
老实说,他心里其实已经被宁歌尘狠狠地震撼了一把:这……这还是一个人应该拥有的力量吗?人的躯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血也一点一滴的快要流尽了,伤口刚刚用内力凝结,却由于创口太深太大又马上崩开,随即带来更加深入骨髓的疼痛……可是这个人,却始终不哼一声,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默默前行,硬撑着在死亡道路上流亡了一天之久。他知道这个桀骜不顺的小子是无论如何不肯降低身价接受自己的帮助了,一时也很气馁。
“哎,你个死鸭子嘴硬的臭小子,我问你,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一直挺下去?”金尊老鬼很好奇,于是便懒散散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宁歌尘语气淡淡,眼眸深邃,蓦然露出了一个莫名深刻的笑容,“如果非要问个明白的话,那就是我还欠她一个解释。”
“一个——关于我究竟是谁的解释。”虽然他自己还是糊里糊涂的,可是,却实在有必要把自己所知的都一一说出来,只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吧。
“咳咳、”他捂着嘴轻轻咳着,清奇的容颜上瞬间染上了灰败的神色,指间鲜血淋漓,“早知道就不该那么轻敌了,堂堂一个兵马大元帅,居然搞得自己莫名其妙死在这种地方,以后做鬼想起来都是一种耻辱。”
金尊老鬼正在深思宁歌尘方才所指那个“她”究竟是谁,一双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一只鬼腾云驾雾,不住地在半空翻着筋斗。
“哈哈,我知道用什么对付这个小子了!”金尊老鬼刷地蹦到宁歌尘面前,一脸正义凛然道,“之前我要你拯救这个天下,你个鼠目寸光、低级趣味的小子说没兴趣,那么现在,我就让你看看感兴趣的!”
说着两手在半空结印,黑潮涌动间,显出一幅水镜的影子:里面的人正是被食人藤缠住的湘纪,在一个阴暗的牢房里,白衣少女沉静得宛如仙子,看模样似乎已经死去,脸容苍白得可怕。
而那种食人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她的身体,疯狂地、不顾一切地。从手腕脚踝,顺着四肢攀上了脖颈,仿佛一个恶魔在发出嗜血的欢笑,伸出触角,轻轻碰着她细弱的咽喉。
“你虽救了她,奈何她命中真正的一劫,也当应于今夜。”
(亲们~敬请期待下一章《冲冠一怒》,关注宁歌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