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轻笑道：“我倒是有点后悔，当初就应该直接让你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拥有平凡的幸福，不必如此提心吊胆、命悬一线……你怨我吗？”
“我不怨任何人，”朱乔摇头，感情是一种奢贵的福分，她不想将它们都化成怨憎。她惜情，如惜命。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过去无可改变，只能一往无前。”
谢微尘扬眉，微微掀起唇角，点头叹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她吸了吸鼻子，尽力轻松笑道：“这是什么书里的话，写得真好。”
“是五柳先生陶元亮的归去来兮辞。”
“陶元亮？好像读过这个人的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对！归去来兮辞，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
谢微尘微笑讲给她听，念一句解释一句。朱乔坐在床边托腮听着，在他低沉而柔和的声音里，仿佛看见了赋中自由而惬意的田园。
外面天色渐暗，她也不去掌灯，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的轮廓，在一片灰暗中尽管朦胧，却无比清晰。
一文终了，她听见“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一句，不觉潸然泪落。
谢微尘见状惊讶问道：“怎么了？”
她抹去泪水，摇头叹道：“这就是平凡的幸福。”
他笑起来，并未听出她的深意，认同道：“不错。”又喃喃轻叹：“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公子，”她问，“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随心而归吗？”
他看向她道：“会有那么一天的，你的一生还长。”
他语气中的欣羡，放在从前，她必然察觉不出。朱乔再也忍不住，转头冲了出去。
谢微尘惊异地喊了她一声，却从她落荒而逃般的背影中看出一丝凄惶的绝望。
那一晚她在暗房中翻江倒海，其他楼奴听到响动都不敢出来看，只怕引火烧身。
第二天继续去给他输真气，谢微尘摇头拒绝：“滥则成害，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不要再浪费你的功力了。”
她执拗不听，只知道输过真气后他面色便会好转许多。只要能让他舒服一点，就算耗尽内力又如何。
陪他说了会话，见他乏了，她就退下不再打扰，在门外练功守候。到了傍晚去拿晚饭，刚从厨房出来却见到了谢微尘。
“公子，你怎么出来了？”朱乔惊愕地问道。
“有事要说。”他领她往竹林走。
朱乔跟在后面听他道：“那三具机关人可以丢掉了。”
她低头拱手道：“是。”话音未落，她陡然出掌击向“谢微尘”。
此举出乎他的意料，险些未能避开。他一扬衣袖，惊异道：“你敢对我出手？！”
“别装了，千面无相。”朱乔冷冷道，接着打过去。
他一顿，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易形术出神入化，屡次蛰伏过各大门派都无人能看破。
朱乔轻蔑嗤了一声：“公子世间无双，岂是尔等鼠辈能装的。”
况且真气并无异常。
千面无相无语，打斗间才发现她已今非昔比。
朱乔也惊觉，他轻功独步天下，看不出来路，硬功虽不出挑，却每招都出自不同门派，甚至有连悬月楼都无法收录的独门秘技。
所幸他只学了个皮毛大概，似乎是浅尝辄止，唬一下人罢了，断然比不过十几年苦功的朱乔。
“我在春雨楼暗中观察了几天，只想拿回上次丢下的机关人，并无其他企图。”
千面无相渐渐招架不住她这般狂风骤雨的攻击，软声求饶。却在心里感叹这女子的凶悍和善变，与在谢微尘面前的温顺可人完全不同。
朱乔心知他不是自己对手，本不该太过紧逼，却记恨着上次双手中毒的事，又嫌他竟敢装成公子，加之最近心情烦闷，因而不肯放过他。
见她狠厉不减，自己身上已受不少伤，千面无相知道难以脱身了，便咬牙笑道：“谢微尘当真世间无双，不仅女人爱他，连男人也觊觎。”
朱乔一怔，手下继续出招，问道：“你说什么？”
他左躲右闪气喘吁吁道：“你天天陪在他身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吗？宋天霖那个娘娘腔，隔三差五就要来挑逗一次。你关禁闭的时候，有一次谢微尘沐浴，他竟然附门偷窥。谢微尘也真能忍，竟然不杀他。不过宋天霖也不能算男人，男子练阴宗不都要自宫吗。说起来，我还真没看出来，谢微尘也……”
千面无相连连笑起来，陡然被扼住了脖子，才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气铺天盖地压来。
朱乔没有表情的脸在夜光下阴惨骇人，惟一双眼睛迥然如刀光。
他的月白衣袍和□□被一把扯下，在冷白的月光下纷扬散落。
他的脸平平无奇，见过即忘。下巴尖尖的，长眉细目像个文弱书生。
千面无相咳了几声，白净面皮涌上血色，他无力地推搡她的手，笑道：“我不过是将我看到的实话实说罢了，好心告诉你，你却拿我撒气，有本事去找宋天霖。”
朱乔怒极冷笑，牙齿咬磨得咯吱作响：“我正要去杀他！”
她手上用力收紧，“在此之前，先杀了你。”
千面无相像只扑腾的鸡仔在她手中挣扎，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可以帮你……”
力道仍是有增无减，就在他快要窒息昏死过去时，她才松开了手。
千面无相瘫坐在地咳嗽喘息，心中对她起了丝惧意，不禁往后挪了挪。
朱乔静立在他面前，渐渐平息了怒火，等他恢复了一会，道：“后面有个小贼，你去将他杀了。”
千面无相细目微动，不着痕迹地瞟了眼。竹林里怪影憧憧，见不到人。
“那是章宗炼的耳目，我打不过。”他说。
他们的对话自然也能传到那人耳中，竹叶微响，朱乔抽出月徊，往身后掷去。
一个黑影如鸟一般从林子上坠落下来，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尘埃飞叶。
“没用的东西。”她轻念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那个人还是眼前的千面无相。
千面无相被她这一手给震慑住，深悔从前怠于修炼，以至于如今拜倒在这个狠绝的小女子手下。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章宗炼会放过你？”
朱乔也笑起来，一口细密贝齿被月光照得阴森惨白，“你来瞧好了。”
说罢转身走去，千面无相有种不好的预感，跌跌撞撞地跟过去。
只见她将尸体的头部翻过来，在他耳后划了几下。他倒抽一口气跑到近前，赫然看到她划的是一根鹤羽。
“你！”他震惊地瞪着朱乔，不知道她何时打听了他们的底细，将这记号描摹得以假乱真。当着他的面栽赃嫁祸，最毒妇人心！
朱乔问道：“你怎么还不逃走？”
他不答反问：“你为何能修阳宗？”
“与你何干。”
千面无相啧了几声，道：“有趣，我师父若见了你，必然欢喜。”
他又看向那尸体，摇头哀叹道：“纵然我帮你杀了宋天霖，你也能借此杀了我。一箭双雕，不愧是谢微尘身边的人。”
“你有什么本事帮我？”朱乔不屑道。
“约法三章，我给宋天霖下软筋散，你让谢微尘把我的机关人还我。”
她疑问道：“这么久了，为何还要取回那机关人？”
千面无相幽幽叹了口气：“我没想到谢微尘会拿去钻研，还真教他做出来了。”
师父知道后把他教训了一顿，还说拿不回来就不要回去见他了。
他看到谢微尘做的那两只小人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师父教了他那么久，尚且做不到如此精细，谢微尘居然无师自通！真是对他的狠狠嘲讽，难怪师父总是骂他……
“你还知道多少？”朱乔阴恻恻问。
千面无相心有余悸地后退一步，盯着她干笑道：“我记性不好，听过也就忘了。”
说罢见她要抬脚，他立时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明天见分晓”。
朱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暗叹他的轻功确实登峰造极，不知他那些五花八门的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若有机会，定要绑了他好好逼问。
又想起他说的话，恨恨握紧拳头。
匆匆回去将凉掉的饭菜热了一下端上楼，谢微尘还在睡着。屋子里幽暗寂静，仿若无人，吓了她一跳。
她有些凄惶地点上灯，坐到床边看着他，不忍叫醒。
不知做了什么梦，他微微蹙着眉头，纤长的十指微紧地抓着锦被，俊美的轮廓在昏黄的灯火中显得有些朦胧虚幻。
他像一尊完美的玉像一样躺在这，清冷绝尘，让她动也不敢动，怕惊醒了这沉睡的玉人。
这样看着，不知为何就流了满脸的泪。
如昙花一现，他很快就醒过来。朱乔回神，赶紧抹脸。
他睡眼惺忪地看见床头的她，恍惚了一下，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
他恹恹一扶额，摇头轻笑道：“我果然伤得厉害，刚刚半醒半睡着，感觉像风中残烛一般，就要油尽灯枯了……”
“公子！”她拔高声音打断他，拧眉道：“不要这么说！”
谢微尘看见她一瞬间通红的双眼，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