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灰白,颤动了几下,最终咽下苦涩,转身而去。
谢微尘低眼,看到石桌上有一滴水渍晕染开来。
他静坐在琴边许久,看着那滴泪逐渐被风干。蓦地四下起了凉风,暮色渐升,夕阳照得满地花影如黄花堆积,仿佛这便是人生的日暮。
*
朱乔在第二日离楼出走了,准确地说,她半夜就离开了。
因为她时常日夜颠倒地四处练功,一直到中午都不见人,谢微尘和涟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消失了。
什么话都没留,什么都没带走——除了楼主印玺。
楼主丢了可是大事,涟心急得团团转。
昨日见楼主怒气冲冲,连晚饭也不吃,又见公子不闻不问,沉默寡言,便知两个人闹了别扭,没想到这么严重。
谢微尘却不着急,认为她只是出去散心,晚些时候自会回来,对外只称楼主闭关。
涟心不满他这种不作为,却不敢出言相劝,只好默默差人去寻。
过了两三天,始终不见朱乔回来,谢微尘才重视到问题的严重。涟心拿来午饭时,他问道:“可有楼主的消息?”
终于问了,涟心腹诽,没好气地撇嘴道:“奴婢不知道啊。”
谢微尘蹙了蹙眉,明白她这番态度从何而来,也不计较,只道:“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
她低头道:“楼主神通广大,她若不想被人发现,奴婢怎么也找不到啊。”顿了顿又小声补道:“反正连公子也不在意,奴婢还乱操什么心。”
谢微尘无言。
涟心走后,谢微尘召来了一个人。
“你叫墨痕吧,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成了第一楼奴。那么多楼奴中,也只有你和楼主天资非凡。”
“公子过誉。”一身黑衣的楼奴跪在他面前。
谢微尘又道:“我有事要出去一段时间,楼主不在,恐楼奴生事,你多替涟心照看着。”
“是。”
……
等晚上涟心来奉饭时,发现公子也不见了。
她端着食案对着黑黢黢的屋子,又是喜又是愁地叹了几叹。
其实楼主并不是音讯全无,今早南陵那边的春雨楼分号传来消息,有人执楼主印下榻。
每有新楼主上任,都会将画像传于各个分号,因而掌柜识得朱乔。好生款待奉承了一番,慷慨地自掏腰包送了一笔银子,背地里还谨小慎微地遣人来核实了一下。
不知楼主去那做什么,莫非真是游玩散心?不过春雨楼遍布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一块招牌,楼主又武艺高强,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只是她没想到公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前装得那么淡定自若,现在竟亲自去寻。
不过也是,这几天公子都不怎么吃饭。
唉,公子体弱多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或者两人错开,楼主回来见公子丢了,可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她又期盼楼主快些回来,这段时间楼中上至掌柜下至奴仆都已起了疑心,明里暗里三番五次地试探她的口风。
她怕得不得了,楼奴各个身怀绝技,平时虽不言不语,却心思难测。
夜市初开,隔着围墙听到外面的人声熙攘,有种隔世般的悠远。灯光将那块夜空照得光怪陆离,如锦如缎。
涟心低着头往前走,忽的听到几下风吹花叶的沙沙声。顿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四顾了一下,平日祥和熟悉的院落,此刻在她眼里怪影重重。
她几乎想哭出来,闷着头加快脚步。
背后传来声响,有什么在快速袭来。涟心失声惊叫,下意识矮身滚了个圈躲开,动作笨拙迟滞得像只小狗熊,引来一阵格格笑声。
“涟心妹妹,你真是自学成才。”来者是和她相熟的楼奴之一,排名二十七,腰系三串蓝晶石,涟心叫她蓝三。
蓝三左脸曾受过伤,留下一道丑陋可怖的刀疤,便戴了一块铁面具。
因涟心老实,蓝三惯爱捉弄于她。可值此多事之秋,涟心又愁又怕,如今乍一被吓得魂不附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涟心不理她,沉着脸站起来拍拍衣服头发。
蓝三还浑然不觉自己触怒了她,揽着她手臂亲近道:“楼主怎么突然闭关这么久?我下午还见着公子出去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成日找楼主,楼主认识你是谁吗?”涟心悻悻嘟囔,说罢心里一凛,惊疑想道:她莫不是一直在此盯着?
蓝三黯然放开她的手,抚脸低声道:“涟心妹妹是楼主和公子身边的人,是楼奴僭越了。”
涟心自觉失言,却仍不说话,自顾自走着。
蓝三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双耳一动,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刀鸣,心中不由惶恐,宛若惊弓之鸟,仿佛看到寒霜般的锐利剑气劈风斩光地飒沓而来。她身躯一震,匆匆向涟心告辞。
涟心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不过却松下一口气。转眸间,猛然看到前面一棵大槐树上有人影闪动,又吃了一惊。
星空下树梢颤动,涟心认出他,心里一喜,仰着头展颜上前道:“你怎么在这?”
*
朱乔并不是为一时之气而离开的。那日之后,她进宫拜见了朱启临。
朱启临坐在殿中闭目养神,陈总管在一旁摇扇。听到她推门而入,他睁开眼温和笑开。
案上冰鉴中冻着香甜的瓜果羹汤,冒着森森寒气,整座宫殿都十分凉爽。
朱乔见他比上次见面时又苍老几分,心下有些酸涩。
她也不拘礼,和他们互相笑着一点头,便告诉朱启临魂玉将现的事。
“我想亲自去查看,顺便沿路去良妃娘娘曾去过的地方看看。”
朱启临看着他,道“你很羡慕你娘亲的本事。”
朱乔恍惚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本书递给她,朱乔接过,只见封面上是娟秀二字——《泉经》。
纸张陈旧,却被珍藏得很好,仿佛从来没被人翻阅过一样,静静沉睡了许多年。
“圣泉谷底以密文刻有一套神功,圣泉族族长世代修行。”他缓缓道来,朱乔看向他,认真听着。
“后来有人偷习此功,叛出圣泉谷,创立了玄古派。”
朱乔一惊,再低头看着手中薄薄的《泉经》,莫非那神功就是阴阳宗的前身?
“慢慢的,江湖上越来越多的人觊觎圣泉谷,以致……”他忽然停顿,沉沉长叹了一声,道:“于是你娘亲就想干脆将此功以汉文写出来,公布于世,以免灾祸争端。只可惜,她刚写完,就……”
朱乔望着书出神,朱启临接着道:“这书原早就该给你,只怕给你带去麻烦。可是前段时间梦见了你娘,她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想也是,便交给你,希望能助你功力大进,天灵一脉也不算失传了。”
朱乔不知该说什么,攥紧了手里的书。
朱启临拍了拍她的肩,坚定道:“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尽管放开了手去做。我总是会全力支持你的,朕愿意拿整个江山给朕的女儿做靠山,不畏人言。”
朱乔喉头一热,立时红了眼眶,放下经书跪下对他重重叩拜了三下。
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他珍爱的女儿……
她内心如针扎般煎熬愧疚。何尝不希望自己真的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一声爹娘,可以拥有这么好的亲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绝世武功传承下去,重振圣泉谷。
可惜她没有这个命。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谢微尘。当今之世,只有他和章宗炼了解圣泉谷的武功。”
顿了顿,他又叹道:“我原先对他有些不满,但这几年,他对你也算尽心尽力了。他的身体,你应该知道……”
朱乔愣住,讷讷不知所言。
“二十三年前天灵族叛乱,你也听说过吧?”
她点了点头,心跳急促。
“当初天灵族受人挑唆,都想练成泉经。然而泉经特殊,只有倚靠魂玉之力才有可能练成。那时你娘亲带着魂玉偷跑出谷,族中便有人想出一个法子……给自己怀孕的妻子下药,希望能诞下一个体质合适的孩子。”
朱乔睁大眼睛,若有所知。
“谢微尘虽侥幸降生,却也不是完全适合修炼泉经。况且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夭折。”
朱乔万万没想到公子竟是这样的身世,原来他的天宦并非天生,让他不死不活、朝不保夕地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朱乔浑身颤抖起来,她握紧拳头,额角青筋鼓起,恨不得将下药之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圣泉谷的人早就灰灭无余,这笔久远孽账,又该找谁去讨。
“公子他,知道吗?”
朱启临摇头道:“我不清楚。”又道:“族中叛乱,他母亲临终托孤。你娘亲便一直亲自抚养他,他的名字,还是你娘取的。后来你娘入了宫,就将他托付给章宗炼了……”
朱乔又是一黯,原来他和李月下的羁绊,那么早就种下了。
“你娘亲去的时候,我远征在外,许多细节都不清楚。隔了很久,才知道噩耗……”
说起当时情境,朱启临脸色惨白,颤不成声。
他哽咽了几下,继续道:“待赶回来时,回来时相关的宫婢太医都被打点清理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她报仇,朕,无能……”
这个年近半百、须发花白的男人,就这样在她面前,掩面而泣。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九五之尊,只有一个痛失爱侣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