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纠缠着见到了一座小木屋,是他的住处,朱乔掉头就走。
白胡子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愣了一会,一拍脑袋叫道:“不好!”
果然没过一会,就见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飞闪过来,她已将谢微尘扛进屋。
看来是缠定他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白胡子指着他俩叫骂了一阵,谢微尘昏迷着听不见,朱乔听了也像没听见似的,毫无怨怒,赔笑对着他。
白胡子骂累了,哀叹一声:“是我命里该有此劫!”
给谢微尘把了把脉,他和曲灵清一样奇道:“原来是他,魂玉怎么在他身上。”
白胡子捋捋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宛然世外高人,“没想到他竟然靠魂玉支撑了二十多年,嘿嘿,这二十多年想必也是生不如死,苟延残喘。”
朱乔听着心如刀割。
“神医认识他?”
白胡子娓娓道来:“莫如衣当年答应给我研究魂玉,让我救这小子。他当初就要死不活的,莫如衣用魂玉之力给他洗髓伐毛,才吊着一口气儿。哼,我看这洗髓救不了命,倒能让他长成这么一副冰肌玉骨。”
他说着说着就偏了。
“朱楼主,求求你别难为我了。”他抱拳作揖,“我是医者,不是神,不能起死回生,他真的救不活了。”
朱乔没了声,白胡子抬头一看,冷不丁吓了一跳。
只见她唇色血红,脸却煞白,仿佛一口气梗在喉间提不上来,命不久矣的人是她一样。
白胡子拉拉她的袖子,却被她一下箍住手臂,一把老胳膊被拽得生疼。
“你你你,你要干嘛呀!”他龇牙咧嘴叫骂着,抬眼看到她通红的双眼,一下噤了声。
“我说朱楼主,你好歹是一号人物,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道理难道还不看不开吗?”
白胡子揉着手臂,见她这样怪可怜的,刚想安慰几句,朱乔忽然又抬头盯着他。
“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只能让他多活一刻也好。”
白胡子摇头长叹一声,道:“你要是真心疼他,就让他好好走吧。他虽有天灵族的血脉,毕竟不是魂玉之主,强自修炼太阴功难以承受。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朱乔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脑中不断回荡白胡子的话。
要是真心疼他,就让他,好好走……
这么多年,每月冰封,他是否也想过结束这样的生活?
可为什么还是坚持到了现在?
放心不下李月下吗?
不。
他也是一个,和她一样,想要努力好好活下去的人啊……
她总以为公子看似柔弱,却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钢伞撑着天地,护着她。可他也只是一个,艰难求存的普通人啊。
普通人,朱乔轻笑了笑,这三个字现在看来,竟是一种难能的可贵与奢望!
“魂玉,”她喃喃,仿佛这两个字就是她仅存的全部。“我把阳佩给他,是不是就好了?”
白胡子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如今的内力都是倚靠魂玉炼成的,要是失去魂玉,重则内力爆体而亡,就算运气好活下来,这一身武功也得废了。”
朱乔紧接着问道:“怎么才能把阳佩给他?”
白胡子见她毫不犹豫,仿佛那根本不是问题一样,不禁心里叹息。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们天灵族的。圣泉谷谷底刻着秘籍,也许上面有吧。”
朱乔想了想,泉经上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或许是没来得及写,又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还是要去圣泉谷一探究竟。
所幸泉经上还记载着洗髓伐毛之法,朱乔依着书,在白胡子指导下开始了。
白胡子把谢微尘剥个精光丢进药桶里,朱乔站在屋外踌躇道:“这,这不太好,能不能不这样?”
白胡子嚷道:“你磨蹭什么?不好就别信我的。快进来把门关了,风一吹他再给冻着。”
朱乔忙进屋,不敢抬头。
“你害羞什么,这屋子里都是雾,水里都是药,什么都看不见。看见了又怎么样,他身子可不如脸好看,瘦得脱相!”
她更是羞窘。
才知这洗髓伐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之苦,未到一半,谢微尘已呕了几次淤血,面色惨然。
“这样真的行吗?他好像很痛苦……”朱乔心疼不已。
“别废话,你早点完事他早点解脱……你这个功力不行啊,比你娘差远了。”
千辛万苦折腾一番之后,把谢微尘弄到床上时他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身体也回暖了,浑身是苦涩的药香。
“他过几天就会醒来。我这只有一间屋子,你们在这没地方住,快下山吧。”白胡子忙不迭赶他们。
朱乔一言不发地出去,白胡子只听唰唰几声,似在伐木,赶紧跑出去看。
她拿着屋子外的斧头,但见身形如飞,转眼已经砍下许多齐整的木材,在木屋边上扎了一只简易的帐篷。
做死士时野外生存是家常便饭,这些事对朱乔来说轻而易举。布料工具都是上山前就带着的,真是有备而来。
“夭寿啊!”白胡子骂了一声,她又来回跑了几趟,从山下搬来一些衣服被褥。
————
谢微尘醒过来时,听到一阵阵冰凌落下的声音。
床边趴着一个人,双眉紧蹙,脸上犹带着阑干泪痕。
这几日心力交瘁,她是真的累了,才睡得这样沉。
冰凌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刺耳荒芜。
谢微尘闭上狭长双眸,抬起苍白的手掌凝气运功。不一会声音逐渐削弱,最终再无一丝噪音。
大病初愈,这一番又耗费内力,他咽了咽喉中的血,脸色煞白又带着病态的潮红,极为骇人。
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头,纵然有御风之能,也吹不展她的眉弯。
朱乔一直睡到傍晚天暗了下来。她仿佛有点意识,却在一片黑暗中混混沌沌不知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
眉睫一颤,她睁开眼来,帐篷里没有灯,光线晦暗看不真切。
她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见谢微尘还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不由惊惧,急忙伸手想查探他的状况。
谁料他头一偏,睁开眼看着她。原来他早就醒了。
“醒了?”他淡淡一笑,面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眼中却回复生机。
朱乔一怔,不禁流下几滴心酸而欣慰的泪水,也跟着笑了。
谢微尘目光颤动,凝望着她脸上的泪珠。
“我去请神医。”她一抹脸,起身出去。
一出去发现外面湿漉漉一片,像是刚下过一场雨。她这一觉睡得当真死,这么大的响动都没听见。
走了几步,又发现不对。树上和地上都冻了一层雨凇,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白胡子站在梯子上清理屋顶,她辛辛苦苦盖了一半的小木屋也被压塌了,一堆木板可怜兮兮地对着她。
只有他们的帐篷还好好的。
朱乔飞上屋顶,道:“公子醒了,请神医去看看,我来弄这些。”
白胡子过去见他们那帐篷上只有一层水珠,好不奇怪。
“你可算醒了,你是不知道她把我折磨的……”白胡子一边把脉一边碎碎念地埋怨。
谢微尘凝眸不语。
“人虽然粗鲁傻了点,但对你一片心也难得,上天对你不薄了。”
谢微尘笑了笑,笑颜苦涩而黯淡。
……
他很快地好起来,时常坐在帐篷外看朱乔伐木盖屋,总笑说:“朱楼主的砍柴功不错。”
除了盖房子,三人一日三餐也由她一手操办。厨房的灶台一塌糊涂,老旧难用。
朱乔忙了半天,火没出来,冷不防冒出黑烟,熏得两眼泛红。
忽然黑烟一下全部散去,火苗窜了出来。
她一回头,谢微尘背对着她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
御风术还有生灶的妙用啊。
白胡子原本还很期待朱乔做的菜,毕竟春雨楼的酒菜闻名天下,这楼主既然会做饭,想必手艺不差。
结果一端上来,尽是清汤寡水,色香俱全,只是嘴里无味。
她背地里笑嘻嘻跟白胡子说:“神医快点治好公子,等他不忌口了,我自然就能做更多好菜了。”
在太白山与世隔绝的宁静悠闲中,这种你砍柴来我生火的日子流水般匆匆而过,木屋盖好了,圣泉谷的事不能再耽搁。
一天吃完晚饭,她忽然提出要给他束发。
这段时日他们很少说话,她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谢微尘的簪子早就丢在雪地里,终日披头散发。
他素来不修边幅,如今浑浑噩噩,更是什么也不管了。
谢微尘顿了顿,只微笑道:“好。”
白胡子这只有一块又小又模糊的铜镜,落满灰尘。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前所未有的憔悴,两颊凹陷,面色灰白,浑似一个痨病鬼。
她拿着小木梳一下一下给他梳着,还是那么轻柔。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的春雨楼。他昏昏欲睡中想起那一个个,平静而安好的日子。
“你以后若是再骗我……”她顿了顿,才干涩地低声道:“我再也不管你了。”
他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朱乔拿出一支简朴的木簪将三千青丝束起,这才看起来精神了点。
原来这几天她悄悄地削木头,是在做这个。
正要告诉他她打算去圣泉谷,却听他在昏暗中幽幽道:“那样也好……”
朱乔如遭雷噬,只觉从心头到全身都冷透。模糊的铜镜里,他垂着头,像一具枯骨,看不清表情。
她呆呆瞪着他的身影,咀嚼不出心绪。
“哐当”一声,她扔了梳子,转头出去。
猛地拉开门,白胡子“哎哟”一声跌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却顾不上疼,他看着朱乔羞愤铁青的脸色,害怕地往后挪了挪,努力缩小存在感。
她一跺脚跑出去,提气飞掠过密林树尖,眨眼就没了踪影,没有惊动一片树叶与积雪。
白胡子这才敢站起来,对仍低头坐在镜子前不动如山的谢微尘竖起大拇指,道:“你真了不起,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会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