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下的雪山在她身子两边快速向后倒去,只剩一片模糊的白影。
她再也不想看到雪,只会提醒她这些天的苍凉与绝望。
她不能倦,不能倒下。天灵族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良妃……娘是怎么撒手人寰的,还有许多隐秘的真相,都在等她去寻找。
纵马一夜过长安,一路上听到人们都在谈论章宗炼即将在圣泉谷祭奠良妃的事。
第二日下午,进了家春雨楼休息一会,出门却碰到了护送他们到太白山的天风宫弟子。
每代天风宫宫主只收四个弟子,分别以风、花、雪、月取名。这次护送他们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名叫花不厌,女子叫作卫雪光,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
两人见到她都愣住,问道:“朱楼主怎么到这来了?”又见她独自一人,神色逐渐忧惧起来。
朱乔也是心里一紧,她之所以敢丢下谢微尘出来,就是想着有他们在,就算鹤鬼找来也没事……可如今看他们气息,好像有伤在身。
花不厌道:“我们在山脚守了几日,前日见到鹤鬼缠斗了一番。一路追到长安,又遇见了武当两位高人,说任靖云任大侠重伤在鹤鬼手下,特来捉拿,便交给了他们。我们心想既然如此,左右天风宫就在武当脚下,便和他们一起回去……”
他说到这停住,朱乔见他愁眉不展,便知还有变数。
“谁知那两人竟是鹤鬼的人,趁夜偷袭我们,终究让他们逃了。我们正要赶回太白山,没想到竟在这碰上楼主。”
朱乔不禁心慌气短,头上冒出汗来。两人见她如此,忙劝慰道:“楼主莫急,我们虽败了,他们三人也没讨到好处,恐怕一时不敢去太白山闹事。”
不,如果千面无相留在太白山窥伺,鹤鬼也就知道她离开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想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太白山。却还强自镇定着对他们作揖道:“两位已经为在下做了许多,仁至义尽,朱乔感激不尽,日后定亲去天风宫拜谢曲宫主。此事是春雨楼之祸,不敢牵累其他,两位自去,后会有期。”
两人见她言辞恳切了当,自己又确实身负重伤,只好点头。
“且慢,”正要离去,却又被朱乔叫住。
“敢问那两个假扮武当的人,两位可能看出他们是何方神圣?”
卫雪光仔细思索一番,道:“他们易容得出神入化,必定是出自千面无相之手。又会武当功夫,听声音一个年轻,一个正值壮年。看出手,那个年轻的似乎擅用扇子,倒像是……”
她猛然停下,不敢乱猜。但话已至此,朱乔心中已经明白。
和他们分开后,朱乔以楼主之名调了各处顶尖的楼奴去太白山待命,一边马不停蹄往回赶。什么也不想,只是不顾一切地奔。
到了太白山下,她却又不敢上去了。
正是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白雪轻柔明媚。心中虽然恐惧,脚步却毫不停歇。
仿佛只是一朝一夕,她从没离开过。
踏上山顶,凌空而下。她听到树上的积雪飘下,落在身上,才知道自己的步法乱了。
两间木屋都塌了,她一眼便知是御风术恶战之后的痕迹。
白胡子愣愣站在乱七八糟的木板前,像一座冰雕。他听到声音回头,看见她差点哭出来。
“你,你可算回来了!”他双目通红,下巴抖了许久才颤声道。
白胡子跑到她面前拉着她的衣袖,像个无助的小孩似的,带着哭腔道:“你们怎么还有仇家啊,赔我的房子,呜呜……”
朱乔只觉浑身冰凉,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凄惶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他呢……?”
白胡子满腔怨愤,“他没啦!”
没了……?
朱乔偏头看向他,已是泪眼朦胧。
“什么叫没了?”
“没了就是没了,人没了不就是一瞬间的事。”
白胡子上蹿下跳地撒气,他看惯生死,谢微尘本就活不长,死了再正常不过。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你赔我房子!”
“怎么没的……”
朱乔犹不相信,她那么在乎的人,在他面前好像还不及这堆烂木头。
可世事便是如此,无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容不得你接不接受。
白胡子只好描述了一遍:“那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一个大汉,一个黑袍怪。四个打我们这两个老弱病残,好不要脸!”
朱乔面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他那天出了屋子,脸色不好。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一直往林子里走,跟中了邪一样。我就拦他啊,但不知道为什么被一阵风给拉住似的,跟他不上。他没走多远,那些人就跟鬼影一样冒出来……唉,原来他是想走远点,不殃及到我啊。”
白胡子说到这一叹,拍着头也不禁动容。
“后来起了大风,满地的雪都卷起来呼呼拍向他们。我看他们好像都怕那风和雪,才知道大有玄机。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武功,好不厉害。那个汉子不小心着了道,全身都给冻住了。”
白胡子说得兴起,瞪着眼睛仿佛回到了昨天,云谲波诡、瞬息万变就发生在眼前。
“这招狠毒啊,全身就那么碎成冰碴了,连血都不见。老头也差一点,但他反应奇快,手指一冻上就毫不犹豫地削去了。壮士断腕,是个狠角色。”
朱乔知道这已是山穷水尽,万不得已才动用了太阴内力。
“终究寡不敌众,唉,你别怪我,谁让我不会武功呢。”
“……后来呢?”
她低着头,声音干枯,白胡子没察觉,继续道:“后来实在不行啦,他们打倒了我的房子,木屑竟然都飞过去刺他们。好好的木板也裂开,跟飞镖一样咻咻就飞过去,我在旁边听着都发寒。”
她走到那堆支离破碎的木板前半跪下,拾起一片,通过参差的断口,仿佛能看见那九死一生的场面。
“然后他们打到了悬崖边上,他终于说话了,说‘我替你杀了他,你不要再伤及无辜’。你道他是在和谁说?”
白胡子停了停,才揭晓:“那年轻人就笑道:‘没有你我也能杀他,不过你放心,我毕竟还是个好人,连小乔儿我也替你照顾了’。哎呀,原来是你的烂桃花!”
“他又对我说:‘今天的事,别告诉她,就说我离开了’。我含泪点头了,可我怎么能不说。他跳崖以后,那些人还要杀我,还好那个年轻人还守信……”
朱乔猛的站起来,转身看着他道:“跳崖?!”
白胡子被她满脸的泪水惊住,点着头抚须叹道:“连坠崖都那么风姿不凡,衣带飘飘像姮娥下月似的。”
只可惜这一跳下去,真是粉身碎骨稀巴烂了。
他生平难得夸一次人,想想谢微尘从生到死都那么可怜,也就不再吝啬了。
“他是从哪跳下去的?”朱乔抓着他。
“就在这呢。”白胡子带她走了几步,是正对着屋子的悬崖,下面云雾茫茫。
她盯着那一片滚滚云海,他就在这下面……
是怀着什么心绪跳下去的呢?
白胡子一直心惊胆战地盯着她,果然见她脚步一动,中邪似的往前走,连忙拉住她。
沙石滑落,万劫不复。
“你,你要干什么,不报仇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咬牙看着下面,眼泪翻滚,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人和事。
只知道他在哪,她就要去,无论天涯海角。
“你,”白胡子说不出话来,只道:“你知不知道这山有多高,功夫再好也不能这样啊……”
朱乔停住,喘了几口气,总算压住了冲动,问道:“有绳索吗?”
白胡子仍旧不忘抓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得远远的。院子里就有一捆粗麻绳,是他重建房子用的。
朱乔将一端牢牢系着悬崖边一棵粗壮的高松,一端盘在腰上,又背了两捆绳,手持月徊以备不测。
白胡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晃,她已经迫不及待跃下山崖。
他赶紧跑到悬崖边一看,只见绳子在缥缈云气中若隐若现地晃荡,哪还有人影。
做死士的时候也曾贴崖练功,可那些不过百米的小山丘,岂能和这千丈高的太白山相提并论。
无数云烟在眼前散开又聚集,像是一层层拨开迷雾,却又永无止境。
先前那股孤勇逐渐消磨,她也不禁为这山崖之深高感到胆寒。
世界仿佛被她抛弃在后面,踏入了一个虚无的境地。
如果不是呼啸的冷风掌掴面颊,如果没有不知从哪传来的两三鸟鸣,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活着。
他那样落下来,看到的、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吗?还是已经支撑不住地昏去,或者……
她不敢再想,只去回忆过去的时光。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一幕幕清晰地划过脑海。
孤寂而漫长,仿佛已经过了一生。
腰上一紧,她来不及收势,被重重勒了一下。往四周环顾,身边恰好有一处石壁伸出一足之地,她足点峭壁荡过去,取下一捆绳子接上,继续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