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若有情
作者:一只毒蘑菇      更新:2019-07-29 06:27      字数:4251

“你问我是什么人……”似一缕冤魂的幽幽叹息飘入耳中,下一刻冯老夫人被拽得转过身,看到了一张久违而熟悉的脸。

月光泄进半尺,冷冷印在门口,门外是无尽的黑夜。血流缓慢地淌过去,她身后是倒了满地的桌椅和尸体。有的面向他们这,瞪大着涣散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木然而扭曲的脸泡在血里,死状凄惨,像一幅怪异的画卷。

“你说我是什么人?”冰冷的手宛似一只铁爪,攥住她粗软的脖子,连同她怀中的爱孙一起提了起来。

冯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她,虽然错愕,心中却已开始飞快地算计逃生之法。

没想到怀中的小儿忽然动了起来,稚嫩的小手小脚扑腾着,妄图撼动那只纤细而强悍的手。

“混账,敢对我们不敬,我让姑姑打你板子……”他拳打脚踢着,正对朱乔胸腹。

“英儿住手!”老夫人吓了一惊,浑身冒出冷汗,急忙将他牢牢抱紧,按住他的手脚。

朱乔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另一只手轻易地将他拉离老夫人的怀抱,也举在半空。

他痛得哭叫起来,扭动得更加厉害,但始终逃不脱那只手的钳制。

老夫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叫道:“你别动他,他是无辜的!”

这句话,好耳熟……

“我们没害良妃,她当年难产,是被章宗炼那个师妹害的,你也是被她抓走的,跟我们无关……”

冯老夫人语无伦次,只听朱乔喉咙上下咕哝出几声嘶哑低沉的怪笑,后背更是凉透。

“这么多年,我真的于心有愧,我天天吃斋念佛,你看,我天天念经忏悔。”

她老泪纵横,颤巍巍抬起套着佛珠的手,指着案上一尊白玉观音像。

“求你放过我们,至少放过英儿,他真的还小,他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

朱乔看过去,滔天血海中,慈眉善目的菩萨低眼,隔着青烟平和地与她对视。那个小小的佛龛,是这阖府上下唯一安宁清净的地方。

她已犯下滔天罪孽……

又何妨再多一点?!

天灵圣泉一族男女老少何其无辜?身怀六甲的莫如衣何其无辜?当年尚在襁褓的她何其无辜?

谁不无辜?

她没有移开目光,直直看着观音像,手上微一使力,那个小东西就悄无声息地没动静了。

冯老夫人苍老的嘶吼声里,朱乔恍惚间想到天灵族被屠时的场景。

终于她这个漏网之鱼长大成人,也拿起了屠刀。

“你当初,也是这么骗她的……你们为什么那么会骗人?”

冯老夫人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断喊叫着,她的嗓子好像被塞了一把黄沙,又好像是吞了一块烙铁,让人觉得她随时会呕吐出来。

朱乔残忍地笑了笑,这般情景真是荒诞离奇。

*

春雨楼楼主一夜屠尽冯府,上至冯嫔花甲之母,下至六岁幼弟,无一幸免于月徊剑下。

当夜哀鸿遍野,有家仆死前血书飞鸽传进宫中,即刻震惊宫闱。

冯茜音兀自不肯相信,从冷宫闯了宫禁奔到冯府,只见大门敞开,门庭破败,一片人间炼狱。腥臭冲天,在此后笼罩了金陵城整整三日。

她木木走进去,明灭火光中隐约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色。遍地都是横乱的尸体,有的还在奄奄一息地抽搐。

朱乔痛怒之下并没有用什么武功,只是野蛮地砍刺,弄得一片狼藉。

冯茜音叫也叫不出来,认不出这个黑夜下腥风森寒的府邸,是她的家。

踉跄地走到前院中央,猛地看到了几具眼熟的尸体。

白发被血染红的,是她的母亲,还是一身锦绣绫罗,富贵逼人,瞪着灰灭的的双眼,还张手护着独孙——她的幼弟,面色发紫,显然是窒息身亡。

周围散落了一堆冯家的牌位,全都被砍得支离破碎地泡在血里。

冯氏一族,绝子绝孙。

“娘,弟弟……”冯茜音跪倒下去,拉着他们冰冷的衣袖,茫然地呼唤着。

“你来了。”

一声苍老干枯的低叹飘于她身后。

“谁!”她蓦然转头,只见花叶瑟瑟,溅到上面的血已经干涸变黑。月黑风高,一个人影也没有。

“谁!给我滚出来!”冯茜音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叫着,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夜风拍打而过。

脚步声微响,伴随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她闻声看去,黑暗中走来一个身影。

“年华蹉跎,冯妹妹认不出我了?”

云破月来,那人走到她面前,惨白的月光印在黑衣上。她全身浸满了鲜血,淅淅沥沥,像刚从血海里捞出来。脸上还有深浅不一的血污,散乱的头发遮着眼……

像极了她死时的模样。

“莫、莫如衣……”

冯茜音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她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全身都是血……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她惊恐地上下看着她,不断说道:“你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朱乔一掌将她劈晕,又是三天昼夜马不停蹄。期间冯茜音但凡醒转一点,就会被再次打晕。

再醒来时是在天灵圣泉的祭坛上,朱乔一踹她膝盖,押着她跪下。

冯茜音清醒过来,天色昏暗,不知是破晓还是日暮。

她看见了那座石像,看见山谷里一座座坟墓,明白过来,讥嘲道:“小杂种,原来是你来替她报仇啊。这么多年了,她都被我挫骨扬灰了,现在报仇有什么用?”

朱乔拽着她的头发,她吃痛地仰起头。

“时至今日,你一点悔惧都没有?”

“我为何要悔要惧?”冯茜音立即尖刻回应,“我冯家儿女从不知何为畏惧!我只恨当初没好好折磨那个贱蹄子,没趁早杀了你!”

“啪!”,朱乔扇了她一巴掌,冯茜音吐出一口血,血里裹着一颗牙。

她疯了般大笑起来,又被掌掴声打断。

渐渐明朗的天色里,巴掌声在空荡山谷中此起彼伏,清脆不绝。

“你应该把朱启临也杀了,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冯茜音全身关节已被她折断,抬起头,溢出满口血水盯着她,仍是瞪着眼睛狞笑道:“你知道你娘死前是什么样子吗,她跪下来求我,求我饶过孩子一命。”

朱乔面无血色,仿佛被人攫住呼吸。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一张脸白到涨红,红了又青,最后面如金纸。

冯茜音见她如此更是兴奋,继续大笑道:“你有本事杀了朱启临,把天下人都杀了。天灵族是被各个门派联手赶尽杀绝的,你一个人杀得完吗?”

她一双眼盯着她,像一条摇首摆尾的蛇,目光如毒刺,翻涌着无尽的恶毒,让她无处可逃。

朱乔捏着她的下颌,冯茜音再也说不出话,却还咯咯地从喉咙里溢出笑声。

朱乔手一拂,徒手将她左眼挖了出来。

冯茜音惨叫起来,猛烈扑打着,像一条挣扎的鱼。

满是鲜血的手移到她右眼上,却停下了。她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到祭坛后面。

冯茜音一只眼眶血肉模糊,疯疯癫癫地继续在身后辱骂狂笑。

当她仅存的右眼看到朱乔带出来的那个人时,却笑不出来了。

“勋儿?!”冯茜音面色大变。

朱勋衣衫褴褛,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看到母亲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呆了。

“你要干什么!”她惊叫着。

朱乔凝气为剑,开始凌迟。在悬月楼那十几年所有残酷血腥的记忆翻涌上来,她有无数办法折磨他们。

朱勋嚎叫着,昏不过去也死不了。

冯茜音终于慌了神,道:“你不能这么做,他、他也是你的兄长……”

荒唐而滑稽。

朱乔忍不住笑了出来,在这血光破晓里显得诡异而凄惶。

“你够狠,你杀了我吧。”她自知朱乔不可能放过他们母子,也不做无用挣扎,便想咬舌自尽。

还没来得及下口,就看到了骇人一幕。

朱乔手起刀落,将朱勋的头割了下来,热血喷洒她一脸。

“不!!”冯茜音失声痛呼,声彻天灵圣泉寂静的黎明。

朱乔仰头看着高大的祭坛,沉陷在悲恸的漩涡中,两侧鬓发在风中飘荡,水草般拂着面颊。血泪翻涌,她手一挥,两颗头颅齐刷刷滚落到一处,瞪着天空。

报仇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报了仇又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连一丝快意也无。

她跪倒在霞光中,以剑支地,鲜血披历。仿佛化作一尊倦世的石像,永恒地镇守在此。

咕嘟一声闷响,犹如哽咽,一朵雪白的水花从泉眼处窜出,转瞬蜿蜒进皲裂的河道,尘叶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不掩圣洁。

在地下深埋了十九年,终于重见天日,开出这一朵生之花,泠泠之音抚慰哀思。

朱乔抬头,极目望去,宽长的泉流连到天边,如一条清逸的绸带。

辽阔的大地满目疮痍,它更像伤口上的绷带,遮羞的纱布。

她力竭地倒在大地上,躺在汩汩的泉水旁。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立即自断经脉气绝而亡,去追逐先人的脚步。

呆呆看着太阳东升日落,天上闲云卷了又舒。水天相接处,夕光漫照,云霞起伏。

她恍惚看见了他的脸,想起那年傍晚,他教她的那篇归去来兮辞。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身后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她扭头,目光微动,看见一个人穿过林立的坟墓,跨过长满野草青苔的石阶,登上祭坛,在那座石像前跪下。

夕光勾勒出纤弱的月白身影和如瀑墨发,苍白的脸颊依旧没有血色。他点了三炷香,稽首三下,然后轻轻将香摆在石像前,转头看向地上的她。

朱乔平静地与他对视,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问题在不断回旋: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

无论怎么转,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谢微尘站起来,月白长袍拖过血泊与尸体,走到她身边,纤长的影子盖住她的脸,像一层摇曳起伏的黑色轻纱。

他俯身将她抱起,那样轻柔,像拾起一只折翼的蝶。

朱乔从他澄澈清透的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满脸是血,印上他的衣服,深深浅浅,浅浅深深,与死尸无异。

“还没有结束。”她说,越过他的肩,盯着后面的石像、坟墓和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就像冯茜音说的,最该死的,是那些觊觎泉经、屠戮天灵族的名门正派。

“我不想你余生充斥仇恨,良妃娘娘和皇上也不想看你被仇恨蒙蔽双眼。况且牵扯整个武林,你若一意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

谢微尘平视前方,淡淡说道。

她料到他会这么说。

想起那次为铜袖娘子守灵时的对话,她不禁微微一笑。

“为什么整个武林要与我为敌,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如果整个武林与我为敌,公子也会吗?”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死在公子手里。”

“我只希望,无论何时,你都能保持一颗仁厚明净之心,不要被仇恨占据蒙蔽——那是很可怜的。”

她除了仇恨,已经一无所有。本就是可怜之人,也无妨再可怜一点了……

“可你若执意要报仇,我和你一起。”

她这才看向他,他身后是万里金灿云霞,一寸寸碎裂她眼中无尽的阴霾。

天高云淡,像极了那年遇见他时的心境。

原来他和她,一直是在一起的。

谷外传来许多脚步声,她的事闹得太大,想必很多人闻讯而来……

心上忽然涌起如潮般的倦意,要将她裹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