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冥冥苍苍说不清
作者:韬文略武      更新:2019-08-01 16:44      字数:5240

河内郡守周亚夫接到大哥周胜杀人的消息,脑子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

“大哥好糊涂呀,难道不知道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他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愤懑不已。

“说什么都白搭,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带着儿子周阳,回一趟京城,找到廷尉张释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案情?”周夫人在一旁劝道。

周亚夫看一眼夫人,长叹一声说:“尽管张释之是咱的好朋友,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秉公无私,执法如山。”

“各尽各的责任,那你当兄弟的也得尽到当兄弟的责任,家里出现这样天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公主嫂子急成什么样了?”

“夫人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周亚夫被夫人的真诚感动了,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也不知道老三周坚回到京城没有?”

正说着,他们的儿子周阳一阵风似地走进屋,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瘦高个儿,黧黑脸盘,一双乌黑的眼珠亮晶晶的。他走到周亚夫的身旁,焦急地问道:“爹,咱何时动身去京城?”

周亚夫一皱眉头说:“这不是正跟你娘商量吗?你又催什么!天天毛手毛脚,不能学得稳如泰山!”

“伯父出那么大的案子,我能不急吗?”周阳撅着嘴说。

“好了,好了,赶紧准备去吧。”夫人看父子俩要发生争吵,赶紧插话,把他们劝开。

周亚夫走到衙署,把手头的事情给都尉交代完毕,连夜赶往长安。

等他们来到长安老家,兄弟周坚以及他的妻子、儿子周建德早到了。弟兄俩寒暄几句,径奔嫂子二公主住的上房。

二公主看兄弟俩进屋,起身相迎,一脸愁容地说:“怎么说周胜呢?这么大了,还一点不省心,又给你们兄弟俩添麻烦。”

“嫂子,你别说客气话了,谁叫咱们是兄弟来?”周坚打断二公主的话头,大声说。

“案子进展如何?”周亚夫关切地问道。

几天不见二公主,由于她心理压力较大,一张漂亮的脸蛋瘦多了,尽管她平时与周胜脾气不合,这些年一直磕磕绊绊而过,但毕竟夫妻一场,遇到生死关头,岂能坐视不管!她有些沮丧地说:“周胜杀人后,被官府抓进监狱。嫂子也没有办法,只好进入皇宫,问明情况,了解到他杀人事出有因,就恳请父皇法外开恩,高抬贵手,饶恕他一回。你们猜,父皇怎么说?”

周坚急切地问:“皇上怎么说?”

二公主叹口气说:“父皇说事情的原委虽然怨那位死者,但人家罪不至死,周胜胆子太大,如果不惩治他,天下人如何能服气?”

“照嫂子这么说,皇上不肯赦免大哥。”周坚有些急躁。

“从嫂子刚才说话的中间,我看到这件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大哥无性命之忧。”周亚夫一双虎目紧盯着二公主,拦住兄弟的话头,满有把握地说:“只要大哥能保住一条命,就是最大的幸运。”

周坚红着脸,不解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皇上会饶恕大哥?”

周亚夫微微一笑,轻声说:“仅仅从皇上说事情的原委怨那位死者这一点来说,可以判断出事情将来会发生转机,尽管皇上目前还没有颁出诏书。如果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哦。”二公主把目光转向周亚夫,对他的话产生浓厚兴趣:“依你说,嫂子该如何是好?”

“一则嫂子继续进宫,通过皇太后以及贵妃的关系,给父皇说情,争取早日赦免大哥;二则兄弟通过张释之等大臣的关系,给皇上敲下边鼓。”说到这里,周亚夫眯着眼睛,盯着二公主。

二公主点下头说:“二兄弟的话说到嫂子的心坎。”

听了二哥缜密的分析,周坚不得不由衷佩服。弟兄俩一前一后从上房走出,商量一阵,决定让周亚夫去拜访张释之。马夫从马厩牵出坐骑,递给周亚夫马缰绳。周亚夫翻身上马,策马朝张释之的府邸飞驰而来。

张释之听说好友周亚夫来拜访,赶紧出门,笑脸相迎,把他引到后花园,让家仆泡上一壶好茶。

等家仆退去,张释之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彼此都是交心的好朋友,不用拐弯抹角,周亚夫坦直地问:“老大的案子,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经过认真审查,这起案子的原因的确不怨你家老大,骂人对方先骂,动手对方先动,这都是对老大有利的条件。”张释之在如实介绍案子的基础上,话锋轻轻一转:“但关键你不能把人家杀死,你把人家杀死,很被动了。大汉刑律杀人偿命,你又不是不清楚!”

“有何妙策?”周亚夫两道灼热的目光在张释之的脸上刮过,刮得他两腮热热的疼。

“皇上是一个明察秋毫的国君,对皇亲国戚违法尤其警惕,不可能不处理,不可能不处理到位。”张释之一摊双手,为难地说。

“能否从轻处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可以多向皇上陈述对老大有利的证词,但如何处理,那就出自圣裁了。”

周亚夫呷一口茶水,润一润嗓子,清亮地说:“如此甚好,亚夫代表全家人深表感谢。”

张释之摆摆手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亚夫起身告辞。释之苦苦挽留,亚夫不肯。他笑着说:“等老大的案子有了结果,我再到你的府上痛饮,现在尽量回避,免得别人到皇上那里嚼舌根。”

“身正不怕影子斜,释之一向秉公执法,不怕他们乱说。”张释之把亚夫送到门口,目送他远去,才返回自己的府邸。

尽管周家无人通融丞相申屠嘉,但一向认死理的申屠嘉念周胜是开国功臣周勃之后,加上这起案子本身不怨周胜,因而从内心比较倾向从宽处理,并很快与廷尉张释之达成共识。

他们经过反复商议,最后禀奏皇上,要求赦免周胜。在政事堂,张释之慷慨激昂,替周胜辩解:“陛下,这起案子的确不怨周胜,骂人对方先骂,动手对方先动,惹怒周胜。周胜防卫过当,一时失手,导致命案,臣以为事出有因,应该赦免周胜。”

申屠嘉抖动着像白雪一样的胡子,执拗地说:“除上述原因之外,臣以为周胜乃开国功臣周勃之后,朝廷应该考虑到周勃对大汉朝有特殊贡献,赦免周胜。”

尽管在此之前二公主通过薄太后以及亲生母亲向刘恒求情,甚至多次跑到他面前,直接哭诉,他都没有动心,但申屠嘉与张释之两个人都是比较重要的大臣,一个是三公,一个是九卿,而且说得比较有道理,他不得不加以认真考虑。

刘恒板着一张脸,严肃地说:“卿等为周胜开脱,这不是你们的性格。另外有一层原因,你们没说出来,但朕心如明镜,朕在此处不妨挑明,那就是周胜还是朕的驸马,害怕朕杀了他,二公主守寡,是不是呀?”

两位大臣了解他们的皇上,皇上对皇亲国戚一向要求严格,只要要求普通百姓做到的,皇亲国戚首先要做到,从来不放纵他们,即使像薄昭这样的外戚,都被他严肃处理。

但申屠嘉和张释之都是骨鲠大臣,尤其是申屠嘉,更是倔强得很,听了皇上的话,亢直地说:“陛下,尽管你一向对皇亲国戚要求比对普通百姓要求严格,但陛下是否也要视情况而定?”

“皇亲国戚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更何况大汉朝刑律规定杀人偿命。”刘恒脸色冷峻,丝毫没有松动口风:“如果周胜杀人不痛不痒,这个社会影响将是十分恶劣的,朕何以向天下人交待?”

君臣之间出现一阵短暂的、难堪的沉默。

张释之眨一眨眼睛,机敏地说:“如果朝廷饶了周胜死罪,剥夺他的绛侯爵位,把他沦为庶民,岂不是既有效执行刑律,又兼顾社会影响?”

刘恒眼睛一亮,对张释之投去赞许的目光,嘴上却说:“这样做能让朝廷免受徇私枉法的恶名吗?天下人会议论朕的。”

申屠嘉看皇上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得不佩服张释之反应机敏,思虑缜密,连声夸赞:“这个主意好。”

在申屠嘉、张释之的促成下,皇上最后同意饶过周胜死罪,但剥夺他的侯爵,废他为庶民。

张释之好人做到底,同时提议将绛侯爵位授予周勃的其他子嗣:“绛侯周勃功在社稷,侯爵不应断绝。周胜既然不能享受,应该从周亚夫、周坚弟兄俩中间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承袭。”

“臣也赞成释之的意见。”申屠嘉附和说:“这样做,上可以告慰绛侯周勃在天英灵,下可以对其他功臣有一个交待。”

刘恒用期许的眼光看着二位大臣:“卿等觉得弟兄俩谁更合适?”

申屠嘉毫不犹豫说:“臣觉得周亚夫为人耿介,务实肯干,比较适合承袭绛侯爵位。”

其实,张释之从内心也赞成周亚夫承袭绛侯爵位,但由于他与周亚夫亲密的关系众所周知,他不便于第一个发言,给别人留下徇私的把柄。听了申屠嘉的推荐,他顺水推舟说:“臣也觉得周亚夫可以。”

三个人议来议去,都认为周亚夫人品最佳,可以享受绛侯的爵位,但名字改为条侯。就这样,周亚夫成为周胜案件中最大的受益者。

当朝廷宣布处理结果后,周亚夫大吃一惊,没想到许负的预言竟然应验。他站在碧波潋滟的渭水岸边,望着滔滔东逝的河水,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了,难道人真的逃脱不了固有的宿命?”

……

尽管周胜丢了绛侯侯爵,沦为庶民,但能够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已经属于万幸。

“出来了。”周坚看着监狱门,只见胡子邋遢的周胜步履蹒跚,从里边走出。

“大哥,我们可见到你了。”周亚夫、周坚迎上前去,紧紧拥抱周胜。弟兄仨别后重逢,心中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周胜抹一把泪,看看弟兄俩,不胜感激地说:“哥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咱们回去再说。”

他们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啪的一声,在半空甩了一个响鞭,马蹄哒哒,直奔周府。

几个侄子早在门口恭候,看到周胜,纷纷涌上来,把他围在中间,迎进府邸。

二公主一看到周胜,上前扑入他臭烘烘的怀抱,不由涕泗横流:“你可把家里害苦了,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些日子的?”

周胜搂住二公主纤细的腰肢,安慰说:“夫人,你受惊了。”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睛里涌出来。

看到他们劫后重逢,其他亲人在旁边跟着抹泪。

周坚劝阻说:“大嫂,今天是大哥出狱的日子,咱们应该高兴才是,应该庆贺才是。”他刚说几句,见周亚夫瞪他一眼,不由伸出舌头,扮一个鬼脸,赶紧打住话头。

大家走进屋,亚夫催促周胜:“大哥,先去洗个澡吧。”

府令江晓军早让阿毛、大丑烧好了一大锅热水,周胜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沐浴室,把浑身上下的污垢洗得干干净净。

等他出来,餐厅已摆好一桌酒菜,全家人围着桌子,有说有笑。二公主笑眯眯说:“尽管周胜沦为庶民,但保住一条命,也算万幸。”

周坚接住她的话头说:“不管怎么说,朝廷对咱家可谓仁至义尽,一则大哥被放出来,二则咱爹辛辛苦苦挣来的侯爵没有断绝。”

“我可没想当什么侯。”为了照顾大哥周胜一颗受伤的心,周亚夫真心实意地说:“如果能私下相授的话,我情愿把侯爵还给大哥。”

周胜笑着说:“老二尽管当,大哥没那么小心眼。”

“就是,不管弟兄们谁当,这个侯爵不仍然姓周吗?”周坚抄一口菜,送进嘴里,满不在乎地说。

周亚夫陪着周胜喝一爵酒,用关心的语气问道:“大哥以后有何打算?”

二公主白了周胜一眼,替他说:“这些年你哥的运气不佳,老老实实当几年庶民再说。”

“这样也好。”说到这里,周亚夫动情地说:“今后不管有什么困难,我和周坚都会伸手相助。”

“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周胜心里一酸,鼻翼颤动,连忙举起酒爵,一饮而尽,用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大哥有困难尽管说。”周坚端起酒爵,和两个哥哥共同相碰,咕咚一声,送进肚里。

看着两个仗义的兄弟,周胜羞愧地说:“我的事情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总算有眉目了,耽误你们不少时间,你们准备何时离京?”

“等拜谢张廷尉之后,我就离京。”周亚夫觉得张释之帮了不少忙,得去人家府上表示一下谢意,才能尽到一片心意。

“看着大哥没事,我就不多呆了,三两天即刻走人。”周坚立说立行,绝不拖泥带水。

二公主嗔怪说:“好不容易全家人才聚到一块,多待几天吧,这匆匆忙忙离开,挺不好意思的。”

全家人难得吃一次团圆饭,席间山南海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彰显出浓浓的亲情。

第二天,周亚夫象征性买些礼物,来到张释之的府邸,进行拜访。张释之笑着说:“来就来呗,拎东西干嘛,倒显得有些生疏。”

周亚夫呵呵一笑说:“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略表寸心。”

两个人客厅坐下,泡一壶茶,闲聊起来。亚夫双手抱拳,作揖说:“多亏你,才把此事摆平。”

释之谦虚地说:“我吃几个包子,喝几碗汤,你又不是不清楚,没有二公主这层关系,仅凭我,摆不平啊,毕竟周胜杀了人哟。”

“无情未必真豪杰,通过这件事,让我看到你不仅是执法严明的化身,而且是人性化的代表。”

“谢谢夸奖。”

“没想到我能承袭侯爵。”

“绛侯有功社稷,皇上不忍断绝他的侯爵,就让大家商议,看谁适合承袭侯爵。经过公议,大家一致推荐你。”

“祸福难测,命运弄人。”亚夫抚髀长叹。

“你就偷着乐吧。”释之指着亚夫的鼻尖,故意逗他:“睡着觉当了条侯,别得乖卖乖啦。”

“我准备返回河内郡,毕竟我离开有些时日。”

释之遗憾地说:“很不凑巧。”

亚夫惊奇地问:“怎么了?”

“袁盎快回来了。”释之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把这一消息告诉亚夫。

“是吗?真是太可惜。”亚夫拍掌而起,一脸遗憾。

两个好朋友又谈了一些别的话题,然后分手。两天后,周亚夫领着夫人和儿子,返回河内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