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仿佛一场倾盆大雨要将整个益州城颠倒过来。
益州城门上高悬的木匾额此刻也和天一样的沉闷。
李珏牵着马站在城楼之下,他凝视城门上的木匾额。他没有再向前,他也不敢再向前。
“怎么不进去?“
段亦勋牵着马已经跟上来,他早就跟上来只是在一旁静候着李珏。
李珏道:“突然想到旧事,前年这样在城楼之下与我说话的还是季荫。那时候季荫总问我买给娘的布匹够不够,买给哥哥的茶叶够不够。我总要一遍又一遍去清点查看,每当如此我总是烦他不过。但现在我好想季荫再来问我一句,买给娘的布匹够不够,买给大哥的茶叶够不够。”
段亦勋道:“进去吧,段家军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个?”
李珏道:“段家军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我只怕像今日这样对不起我娘,对不起爹爹在天之灵。”
段亦勋道:“怕也没有法子,季荫已经回不来了。把棺材送回去吧!”
李珏看向段亦勋,他的眼圈又一次红了。自从李樾没了,他总容易红了眼圈。
段亦勋道:“其实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是我作为主帅的失职。也是我没能查觉燕都军的动向所致。是我对不起令堂。”
李珏忙道:“这事怎么能怪将军?行军打仗什么事都会发生,即使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也不见得事事都能预料的到。又怎么能怪将军呢!”
段亦勋道:“那你又为何要怪自己,你觉得你若是当初赶到郢都,李樾就可以免除一死。但是那些降卒一旦是诈降,盛京甚至整个梁国都要毁于一旦。所以你没有做错,如果你走了现在战火就已经蔓延到益州了。”
李珏不说话,他确实没错,但他总忍不住把那个如果当成真的。
青衣道:“如果说起来,我也有错。当初在天狼我就不该让他跟着云婧来梁国,如果他不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牵着马站在树荫下,她也早就到了只是一直在一旁听二人的谈话。
云婧道:“这样说起来人人都有错,如果我不执意来梁国,李樾也不会跟着来。”
李珏还是没有说话,不论旁人怎么说,李珏总会怪自己,怪自己没能把李樾带回家。
段亦勋道:“怪自己也好,想开了也罢。李樾的尸身总要送回家的。进去吧!”
十二个穿着丧服的人与一副棺材,走到哪里都有人觉得奇怪。尤其是在益州这样繁华的城市。
这里的武林中人少了,多的是走街串巷升斗小民。许多人好奇心重,甚至还有孩子跟在棺材后面玩闹。
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棺材,李珏也不能去怪他们。
十二个人与棺材停在李府的大门前,适才跟着他们的孩子顿时一哄而散。
云婧心里觉得奇怪,但她不能问。最起码现在不能问。
“二爷,您回来了。”
家老颤颤巍巍迎出来,他看见李珏一身丧服抹了一把眼泪,“二爷您都知道了?”
李珏心头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家老一怔,道:“二爷您不是为了悼念大爷才回来的吗?”
青衣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家老道:“前两日家里遭了贼人,那贼人一剑取了大爷的性命。”
他看见李珏身后的棺材,眼中的泪光微微闪动起来。
家老道:“莫不是三爷他?”
李珏已经说不出话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任谁都要撑不下去。
段亦勋道:“老夫人何在?”
家老道:“回段将军的话,老夫人在正厅守着呢!”
青衣道:“此刻将李樾的棺木送进去,只怕老夫人会受不住。”
李珏道:“可否请诸位在这等我半晌,我先见过母亲再做打算。”
他不待三人回答,已经率先走进府们。即使他们不愿意在外等候也不得不等在府外。
李珏进了正厅,厅中人听了脚步声转过头来。
李老夫人转的很慢,但李珏已经看到她满脸的沟壑和满头的白发。他尤是记得前年回来之时,母亲还没有这般苍老。
李老夫人朝李珏伸出双手,道:“老二,是你回来了吗?”
李珏普通一声跪在李老夫人的跟前,抱住母亲的双臂又向母亲近了一步。
李老夫人的双手在李珏脸上摸了摸,道:“老二,你回来了。老三是不是也回来了?”
李珏没说话,他不知道此刻怎么样同母亲说起李樾的死。他没办法在这一刻再去打击母亲一次。
“娘亲,我回来了。”
李老夫人的双手顿住,李珏也慢慢回过头。他看见的是段亦勋,但李老夫人却看不见。
李老夫人道:“老三,是你回来了?”
段亦勋道:“是啊娘亲,将军让我和二哥回来看看您老。”
李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她想摸一摸李樾的脸。她太久没有见到这个儿子。
李珏忙道:“娘亲,老三刚刚带兵打仗回来。就先让青衣在这陪陪娘亲吧!”
李老夫人道:“青衣?青衣是什么人啊?”
李珏道:“青衣就是老三的夫人,在老三出征之前将军为他们主婚。所以还没来得及告诉娘亲呢!”
李老夫人的脸上慢慢展开笑颜。
她张开双手道:“快让青衣这孩子过来。”
青衣缓缓走上前,道:“青衣见过娘亲。”
李老夫人一把将青衣搂进怀中,她心里已经欢喜的不得了。
段亦勋道:“仲瑜,你过来看。”
李珏不得不转过身去,也不得不看一看棺木中大哥的尸体。
李老夫人道:“是谁在说话?”
李珏道:“娘,是将军。将军和将军夫人碰巧路过益州,所以和儿子一起回来看看。”
李老夫人已经起身施礼,云婧忙把将要福身下去的李老夫人扶住。
云婧道:“亦勋是小辈,怎么受的起老夫人这一礼。”
段亦勋道:“老夫人快些请坐吧!这不过是我与仲瑜,季荫两个兄弟交好一同前来拜见老夫人。”
李老夫人终于被云婧扶着坐下,段亦勋也不再出声。他盯着棺木里李燃的尸体,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云婧道:“青衣,咱们这一来打搅了李老夫人。你先陪着李老夫人回屋歇息吧!”
青衣道:“好,娘,我先陪您回去歇息吧。这里交给二哥和季荫就行了。”
李老夫人缓缓起身,她手上得拐杖敲在青铜地面上咚咚的响。
那咚咚的声音逐渐远去,青衣和李老夫人也慢慢远行去。
李珏道:“将军,大哥的尸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段亦勋道:“尸体上不只有一道伤口。”
云婧忙上前查看李燃的尸体,除了胸口处有一道伤口。手臂,后背各有一个奇怪的伤口。
云婧道:“果然不止一个,手臂上的伤口是死后留下的。如此显眼只有一种可能。”
段亦勋道:“凶手不只是贼人这么简单,他就是冲着李家来的。”
李珏顿时如遭雷击,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知道是谁杀了李燃。
段亦勋道:“这个伤口,并不像伤口。”
云婧道:“这个伤口像是一种记号,李樾的身上好像也有一个。”
李珏命人打开棺盖,他被迫又一次看到李樾的尸体。他的脸色很难看,但是不论是谁一时失去两位至亲都是难以忍受的。
李樾的脸被秃鹫啄伤,几乎看不清他原本的样貌。但他的脖子上,赫然就是那个符号。和李燃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云婧道:“李樾是死在谢将军手上,谢将军也死在李樾的手上。那他脖子上这个记号从哪里来?”
段亦勋道:“应该是段昭玺刻上的。”
云婧道:“可是李大哥被杀的时候,段昭玺人不在梁国。我觉得这种杀人方式,有一些像泄愤。”
段亦勋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和李家有仇,所以才会刻上这个记号?但是李大哥一直安居益州,又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仇家呢?”
云婧道:“我也只是随便猜测罢了。”
她盯着棺材里的李樾,实际上她是盯着李樾脖子上的伤口。
段亦勋道:“李樾脖子上的伤口有什么问题吗?”
云婧道:“这个记号,我好像在天狼山上见过。当时有个快死的人来天狼山找娘,他的手背上好像就有这么个记号。爹娘显然是知道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但爹娘不肯说。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段亦勋道:“这个记号我从未见过,应该从未在中原武林中出现过。”
云婧道:“现在已经出现两次了,都跟李家有关。”
李珏道:“打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就在益州生活。哥哥是个老实的商人,从来不会和谁结仇。”
段亦勋当然相信李燃是个老实的商人,从过李珏和李樾身上就看得出。李燃一定不会主动和谁结仇,但是他又确确实实被人所杀。
云婧道:“李家已经有两个人的身上被刻上这个记号,只怕这件事情还没有了结。我必须弄清楚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我明日就回天狼山。”
段亦勋颦起眉头,道:“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不能自己回去。我和你一起去。”
云婧道:“可是李府怎么办?”
段亦勋道:“李家现在只剩李老夫人,李珏和李大哥的一双儿子。明日就先让李珏带着李老夫人和侄子去盛京大营。”
没有任何地方比盛京大营更安全,各营将军都是高手,更有二十万训练有素的士卒。不论是谁,在盛京大营想要取人性命都是难上加难。
云婧道:“不,今夜就走。而且我们要和他们一起走。”
段亦勋道:“你想让那个暗地里的人以为我们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云婧道:“没错,你是任丰的师弟。并且在郢都重伤任丰,那个人不论是谁都会有所顾忌。”
段亦勋道:“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云婧道:“明日丑时,偷偷的走。”
段亦勋道:“那现在应该去准备马车。”
李珏已经离开,在他说出准备马车之后就立刻离开。他当然要离开,因为他一定要保护母亲和两个侄子。
段亦勋道:“你仿佛还有话没说出来。”
云婧道:“你看李府虽然不如段府戒备森严,但想要一剑取走李大哥的性命也不是容易事。这个人一定是高手,他的武功一定在李珏之上。”
段亦勋道:“你担心我们走之后,那个人会出手伤害李珏和李老夫人。所以你希望我能让贺平烟来?”
云婧道:“不错,他的武功和任丰不相上下。有他在,李老夫人就安全的多了。”
段亦勋道:“并不见得要贺平烟来,有一个人也可以。”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云婧已经知道是谁。从他的笑意中,几乎已经可以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