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石子甬路凹凸不平,临汝走得太快,微微喘-息。
何栎追了上来,劝道:“汝郎,人各有命,莫放心上罢。”
临汝摆手,刚要开口,路旁花丛里悉索声,几个梳着双环髻婢子打扮的人影探出头来,临汝停步看去,那些婢子年长的不到三十,年少的碧玉年华,见她望来,露齿一笑,樱唇微启,却无声音发出,于是抬手,比划着。
这是那些已成哑女的历任扇面美人!
虽比崇徽略逊些,却也一个个都是国色天香。
如有炮仗在胸中爆炸,临汝五脏六腑被炸得支离破碎。
车舆里之前装着送去紫竹园的青菜水果肉类还有胭脂水粉,各种气味混杂,道路有些颠簸,临汝身体忽儿左忽儿右,鼻端一会儿清雅的女儿脂粉香,一会儿世俗凡尘味,脑袋越来越不清醒。
方家的荣光需要美人团扇的光环维持,病弱的锦枫需要大量鬻团扇获利购昂贵药材,母亲、姨娘、庶兄庶姐妹们过惯奢华生活,奢华的生活离不开钱,方家的商场对手虎视耽耽,官府那头,鲁玄虽暴毙了不能再为难方家,林源这个知内情的人还是个麻烦,身为方家家主,她责任重大,不能意气行事,不能因善念而置方家于不顾。
道理明白,却过不了心中良知的那道坎。
下马车换马,一路恍恍惚惚,至府门前,临汝方清醒过来。
容不得她不清醒。
府门一侧的拴马桩拴着一匹通体毛发如墨的高头大马,临汝认得,那是润州城另一制扇大家郭家的大郎郭成安心爱的座骑墨骥。
方府的拴马桩由整块青石雕凿而成,高近一丈,宽两人合抱,莲瓣底座,上头精致骑狮造型,威风凛凛,那匹墨骥却一副缪尊降贵样子,猖獗地打着响鼻,不时刨刨蹄子。
“跟它主人一样。”临汝哼了哼。
“打听得咱们出去了过来的吗?”何栎皱眉。
郭成安跟方游丰何栎同年出生,同是双十年龄,郭家嫡出长子,郭家家主郭笑盟身体不好,最近几年已不主事,郭成安虽未正式荣任家主,却跟郭家家主无异,其人争强好胜,精明狡猾,逮着机会便与方家争长短,素常往来,笑里藏刀,没少与方家人起口舌之争。
为了将方家团扇挤掉,郭成安甚至在大唐全国各地开了扇行鬻郭家团扇,妄图以此扩大郭家扇的影响力与销量。
方孝的儿子方渭门外张望着,方德清和临汝一向当他方家子侄看待,方孝百年之后是他当方府管家的,身上穿的子侄辈穿的白麻孝衣,不似方孝年纪大爱摆谱,浓眉大眼憨厚耿直,时时咧嘴笑着一脸欢乐,两个小虎牙极是可爱,这当儿愁眉苦脸,看到临汝和何栎,快步下台阶迎上前来,临汝纵身下马,殷勤接过她手里马缰,小声道:“郭成安来了,张狂着,好像他是方家主人似的。”
临汝瞥墨骥,嗤一声笑,道:“我跟表哥都不在,他不摆摆架子,回头可就没机会了,你体谅体谅他一二罢。”
方渭让口水呛了一下,哈哈大笑,紧绷的眉眼松驰下来,何栎后头听到,也是忍俊不禁,心道这个表弟惯常清冷正经,毒舌起来真个神仙的脸皮也被他扒了。
灵堂一侧布置了待客偏厅,过府来吊丧的亲友上香后便被迎到偏厅歇息用茶,临汝远远便听到郭成安宏亮的声音。
“这茶是剑南蒙顶石花吧,春日里喝茶,当喝峡州碧涧茶芳蕊茶,方家是润州制扇第一大家,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呢?”
“张罗这些俗事一向都是方伯。”方游丰讪笑,接着又道:“听起来,郭兄对饮食着实精通。”
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郭成安之下了,临汝暗暗摇头。
“自然,我郭家饮食哙精哙细,最是讲究的。”郭成安傲慢的口气道。
临汝大踏步,几步来到厅门口。郭成安大大咧咧坐在主位上,黑色宽袖襕袍,黑色折子巾,方脸粗眉,肤色略黑,怡然悠闲,一副家主样子。
方游丰下首陪着,抬头看到临汝,霎地起身,欢喜道:“汝郎,你回来啦。”
临汝笑笑,朝郭成安微颔首,看向方游丰,道:“远远听得你们在议论喝茶,阿耶刚去世,做儿女的却讲究吃喝,可是大大的不孝。”
“没有讲究,只是郭兄说春日喝碧涧芳蕊更妙一些。”方游丰被临汝扣了顶不孝帽子,有些惶恐。
“碧涧芳蕊是不错,不过口感清柔幽淡,更适合娇怯怯的小娘子。”临汝晒然一笑,不等郭成安反驳,看厅外琬初站着,招手唤她进来,问道:“府里素日茶叶都是怎么分配的,你可知道?”
“知道。”琬初抿唇一笑,看乡巴佬的目光瞥了郭成安一眼,道:“待客的有剑南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这是年轻客人喝的,味甘淳绵厚。还有东川神泉、小团、昌明,这三种味道厚重浓郁,上了年纪的客人喜欢。另有岳州沼湖含膏,洪州西山白露等。府里郎君和娘子们喝的各不相同,大娘喜碧涧,三娘喜芳蕊,二娘喝茶少,偶尔喝一杯,必得顾渚紫笋;郎君在世时喜欢喝夔州香山……”
琬初一样一样数着,口中所说的茶俱是上上之品,一两茶叶一缗钱不止,郭成安方脸渐渐绷不住,屁股底下搁了一口热锅般,来回不住挪动。
临汝抬手,轻敲了琬初额头一记,嗔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倒长篇大论起来。”笑吟吟看向郭成安,道:“婢子无状,班门弄斧,郭兄莫怪。”
郭成安肤色暗黑的脸庞已胀得通红,先是被临汝暗指喜欢小娘子喝的茶没男儿气概,后又被婢子嘲见识少,绞尽脑汁想不出反驳之语,只得装风度,强笑道:“无妨无妨。”
临汝浅笑着瞥琬初,赞道:“郭兄大人大量,汝佩服。”一面说,一面往次座指了指,比了个请的手势。
“琬初谢郭大郎不降罪。”琬初知机,施礼致谢后,上前一步,半挽半拖,郭成安回过神来,已被从主位上拉到宾位上去,琬初又飞快地把他的茶盏挪了过来,眼角瞥过厅外婢子,轻抬下巴,婢子都是漱石榭服侍的,极机灵,四五个人一齐进来,有人换坐垫,有人给临汝打扇,有人奉茶。
茶盏是金錾花小瓯,茶是洪州西山白露,热汽袅袅如轻烟,香气四溢,临汝抬臂举杯,袖口银丝暗绣回纹闪闪,雪白一截皓腕,手指修长秀润,一派月华光辉,令人相形见拙。
郭成安满腔斗志化为一肚子闷火,欲要与临汝一较高下,临汝抬手启口莫不超然,实难追赶,寻思不知方家那个病恹恹的二娘是何模样,若是生得与方临汝一般无二,不妨求娶,娶回去日日折辱,只当羞辱方临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