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之夜，多有困顿。

虽然自盘州已算是过了风沙漫天之处，但空气仍是干燥，万里戈壁，偶尔见得几丝绿芜，也迅速消失在了眼底。

盘州与通州，吉州相去甚远，中间却无了城镇，待得夜间，几人下了车来，在原地升起篝火。除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竹，其余人俱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

陈七从车厢里翻检出一堆干粮，看得往日里食肉的石苏，还是锦衣玉食的秦二都一阵发愁。就连以酒代食的酒客狐都不免有些失落。

看着众人这副样子，石苏倒是自告奋勇，还未交代几句，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陈七有些惊异地望着诸人，他与石苏交往较多，却觉得是个极好的汉子，只是言语拘谨不怎么说话，但无论是做事，还是为人都值得结交。

其余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老狐狸招呼了陈七过来，将拾来的木柴堆放在一处一边说道：“这狼崽子向来便是在这草场长大的。

这夜里的林地里，条条道道可比你们人族懂得多，出不了事的。陈老弟，来，帮把手，把那块火石取给我。”

陈七眼底这个矮小的老人，如今不在人前，便现了原型，正是一只矮小的秃毛狐狸。

他正似是人一般在地面上行走，他愣了愣，还是将手边的东西递了过去。

“你莫要担心了，石苏以前可是和山上那些个荒原狼一起跑的，哪里会出什么事儿了。老狐狸，你说是与不是？”少女悄悄凑过去，正要抬起腿，对着甲申便是一脚。

却被一粒石子击中脚踝，疼的她立马蹲在地上打起滚来。她扭过头去，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得火堆之侧，坐了个蓝衣男子，只见得他看着手中一份书卷，静谧安详。

似是不为此处打闹所动，她望着那张坚毅的侧脸正出神。

却见他将书简一合，看向此处，静静地说道：“便将此处收拾一下，今夜恐怕有风，多取些石子，垒上一面结实的壁垒，到时候可以避上一避。”

少女揉了揉脚踝，见得少年回过头去，不由得对着老狐狸吐了吐舌头。

却见得男子又转过头来，对着她说道：“尤其是你，莫要捣蛋了。”

不多时，石苏从荒野回来，手上已是提了三只山兔，如今草场发黄，这兔儿也变了颜色，到了冬令，这些兔子最是瘦小。

好在几人并非贪食之人，故而草草将其去了皮毛，挖去内脏，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甲申也取出私藏的酒水，给各人分了一杯，那石苏看着强壮，却是不胜酒力，似乎从未饮过这琼浆玉液，便是半杯黄汤下肚，便倒在山石边上。

看的少女都一阵发笑，陈七只得将这汉子拖到一旁，取过车上的毯子给他盖上。

“这往来漠北的汉子，哪个不是酒中豪杰，没想到白小哥一身好本领，这杯中物却是如此不堪。”陈七从车上下来，不由得苦笑道。

“自古酒中方有真英雄，那往来阡陌客，功过千秋，还不是一世皆无？任他惊才绝艳，不也是短短百年？”老狐狸聊得兴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燕云此处，却是最为敬重能喝酒的汉子，千杯不倒，难逢敌手，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都是一方豪雄，就拿并州的神兵铁匠朱泉，这朱泉平生从未练过武艺。

但上门寻他打造兵刃之人，络绎不绝，这朱泉脾气亦是怪异。初时，他还有求必应，如今已是若是在酒桌上不将他喝败，这神兵利器，切莫多想了！

如今，这丹泉坊已有十二年未曾开张了，可朱泉之名未曾衰弱，反倒是越发响亮了。

恐怕，这绿林江湖之中，也唯有江冯河才能与之相比了。”陈七却是笑着说道。

“陈七，你说的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只是这朱泉所铸造的兵刃，当真对得起他这名声吗？”少女坐到一旁，好奇的问道。

“秦小姐，你有所不知，当世最为著名的两柄神兵，其一名为‘司律’，乃是洛城之中秘藏的古兵……”

“司律长五尺三寸，可陆断龙象，水击鲸鲵，其为法剑，镇于天地殿，诸星不倦，此剑自西方来，经漠北，踏九州，上帝以八骏之乘，自孤竹上洛，迎入帝京。一时引为瑰宝。

初拜于午门之前，万人空巷，后收入神威天地殿中，不复见矣。”

众人望着少年人静静地说完此段，尽皆露出了神往的神色，少年却不曾动容，只是说：“此剑由孤王所铸，故而知其详略，这剑过于巨大，凡人难以驱驰，故而仅仅只能做一镇国宝器之用，便是极限了。”

陈七咽了口口水，说道：“君上所说极是，据说这司律剑入了皇宫再无人见过，但这朱泉所铸造的另一柄剑，却是天下之人多有见闻之宝器。

秦小姐，你可知当今世上，最为著名的剑客是何人？”

秦二如何知道此事，只是这高来高去的剑客，她也只在演义之中偶尔瞧见，况且这等人物往往游走于黑白间，故而不为她所喜。

她摇了摇头，那狐狸却是接腔道：“此事老狐我倒是知道一二，十年之前，亦是曾与那人打过照面。

你所说的，应当是‘抱剑观花’，第五帝章。此人乃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剑客，他的手中有一柄长剑。

据说长达四尺二寸，乃是天底下第一轻巧的长剑，轻若棉絮，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死于此剑之下的人，数以千计。

第五帝章亦是个魔头，修的是魔道剑术，杀人如麻，抱剑观花，乃是言他，一副道人模样，云淡风轻间便将人杀了，所过之处，如鲜花遍地，故而如此称呼。”

陈七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此人，此人手中之剑，便是由朱泉所铸，只在十二年之前，据说此人手提十七个意图以朱泉亲友性命相要挟，来换取他所铸造长剑之人的首级，以此换取了这柄长剑，此剑名为飞虹。

只是江湖上的人却称呼他为‘血冰’。此剑杀人剔骨如裁新柳，只此一剑，便足以使得朱泉扬名天下，得一铸剑大师的美名了。”

秦二说道：“这绿林之人倒是都是些怪人，各个都不为生死，当真奇异。”

少年却说道：“这绿林倒是有些个铁骨铮铮，又舍生取义的汉子。

只是当世道门之中，却各个都是探求长生的浅薄之辈，怕是将千年古事都忘了个干净。”

秦二却是不知其中底细，探过头来，问甲申：“老狐狸，你说君上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甲申放下腰间酒壶说道：“如今神州之上，只余下神霄派一家独大，便是因着这道门之前，遭了灭绝，之前道门中人各个以除魔卫道，亦或是上体天心为己任，哪有如今这般□□？”

少女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老狐狸将酒壶放好，打了个酒嗝说道：“你可知，千年之前，这处天地间，尚有许多道门林立？详细之情，老狐也只是听说，只听说当时王朝覆灭在即，只是帝王是个疯子。

他只尊番佛，将国家上下，所有道门都灭的一干二净，唯独归化了番佛的神霄派苟延残喘，最后国家灭于外敌，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道人飞升天劫，还是借的龙族之力，最后此人不知去向，当真是倾了一世，成就了他一人。

直到五百年前，国土光复，这神霄派便跳了出来，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大肆搜罗天地法器，招募游方道人，打击异己，这道门风雨飘摇。

一时之间，无数小门小宗灭门，游方道人不顺则亡，顺则做了爪牙，一些有些本事的道人则遁入了山林之内，不敢出来，这等动荡之祸，直到如今。”

老狐狸说起那段时光，倒也是感慨万千，似是未曾经历那惊天动地的动乱，反倒是有些遗憾。

少女却似是想起了什么，瞧了眼长庚，然后问道：“君上，你说为了一人倾上一世，堵上一国，该或是不该。”

少年却是猜不到，她会如此发难，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愣在原地，良久，他望了眼天空，说道：“孤王……孤王恐怕舍不得这一世繁华罢。”

少女期盼的眼神却迅速暗淡了下去，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曾言语，只余下白石偶尔的梦呓，从山石下传来。

少女望着周围，只见得忽然起了一阵绿莹莹的光芒，将周围覆盖了起来，只见得这些绿光，如同有生命一般颤动着，她站起身来，想去追逐。

却一伸手，那些光点便消散不见。

这些绿油油的光点，似是跟着她，从辽西郡到了此处，他所到之处，都能瞧见这些奇异的斑点。

“只是孤王，却为了此人，身覆鬼面，战至故亡罢。”少年说完此句，便别过头去。

陈七看着诸人并不言语，强打微笑说道：“再往前去，便是岔路口了，自北方向，便是通州，自东方，则是吉州，行过岔路，还有数十里，当真辽远。

好在我们辎重充沛，两匹爪黄亦是好马，撑上几日问题不大，倒是这大车来得容易，若是换了我与王五那辆……”说到王五，这辽西汉子也不由得神伤起来。

酒客狐站在山石，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说道：“那位老汉，是个有本事的人，莫要难过了。说不好，咱们到了吉州，他也早早回了茂州城。”

陈七点了点头。

“等下便有风沙经过，我们便先去山石下避一避，秦家丫头你过来，将这条毯子裹上，咱们三人挤上一挤，也不妨事。”

这荒原之上，大风渐起，停在戈壁后的马车都被吹得吱呀吱呀一阵乱响，少女闭上了眼睛。

这风沙会很快过去的罢。她抿了一下嘴，用手指去够了一下身侧之人的手背。

之后，便跌入了梦境。

风声阵阵，潜入夜里，不及思念，晚来风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