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大日初升，云兴霞蔚。

公孙站在云端，遥遥看着那不甚刺眼的金色光轮，看着那金色光轮散出的万千道霞光披挂在脚下的云卷之上，镂出一层又一层的金边。

云层之上，有风甚急，一层一层剥去云衣，吹散残云。

那道笔直的身影，自巍然不动。

公孙抱剑而立，脚下空虚，如履平地，较之陈楠十几个时辰之前与他见面的时候，这驭云飞行之术，何止好了一筹。

天才终归是天才，一法通，万法通。

有细碎剑意潮汐一般自公孙周围流淌涌动，顺着那劲风的方向逆向延展过去，细细地探查着面前似乎无边无际的云海。

想要在这茫茫不见边际的云海之中取到重云之意，哪里有那么简单。

陈楠想过其中艰难，但终究没有亲自去试过，便不会真正体会到这艰难，到底有多么地让人绝望。

重云之意，万千亩厚厚云海之中，也许只能孕出那小小的，手指甲大小的一朵。

这一朵，便是这万千亩云海的核心精粹。

云海之中，藏有脾气温驯的云兽，除了在雷霆咆哮的时候，云兽会随之暴虐异常，其余时候，都是慵懒而不出的。

但也有例外，这例外，自然便是那朵重云之意。

独臂师叔祖当初让陈楠去取那重云之意的时候，曾经说过，让公孙去取，因为他既然要练和公孙一样的剑，自然那抹重云之意之中，要带上公孙的剑息。

如何挂带上？

很简单，用得多了，劈他个千百次，自然便有了那抹剑息。

公孙和陈楠当初痛快答应下来的那句“我试试”，其背后藏着怎样的凶险，陈楠不知道，换个对重云之意稍有了解的，都得头皮发麻。

哪个贯通嫌命长，没事去招惹那无边无际的云兽？

而且还不是一朵，是整整三朵重云之意。

公孙知道。

然后公孙在知道陈楠来意之后，初入贯通的他，便无比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没什么慷慨，也没有想象中的心绪激昂，公孙想的很简单。

小师弟难得求自己一件事情，自己这个当师兄的，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师兄帮师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哪怕这个人不是陈楠，他公孙，也万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啊。

他闭上眼睛，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柄断剑，提在身旁。

朝着面前，一剑劈出，撕开了云海。

片刻的寂静之后，万兽齐声嘶吼，平静的云海刹那间翻滚不休。

有人拔剑云头，独战万兽。

事无巨细，情无轻重，只是为了心里头那一份理所当然。

天海城中，大局已定。

那个导致裴家灭门的疤面少年，从一开始人尽皆知的笑柄，化为了现在人人谈虎色变，所差的，仅仅只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手段。

那个“暗鲨”的称号，是所有人诞生的惧怕与恐惧的衍生物。

声名不显的罗云轩，在这个时候的天海城，已经是公认的不可招惹。

不说罗云轩坐镇的那头暗鲨，便是当初裴庆正这个破家少年拿出来与天海城诸多世家博弈的雄厚资本是从哪里来的，便是细思极恐。

四两拨千斤，总得有个四两才行啊。

更何况，裴庆正当初表露出来的，可不仅仅只有四两。

天海城的这池水，可深着呢。

不管怎么说，只要四大世家没有联手扼杀裴家弃子，那么，罗云轩在天海城的成长，便已经成了定局。

这些天，四大世家一直按兵不动，不知道是为了集中精力应对熊褚两家之战的余波，还是什么原因，放任罗云轩飞速发展。

于是心思活泛，早已经望风而动的诸多中小世家，前往罗云轩拜访的次数便更多了起来。

只可惜，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家弃子，似乎在天海城这一场不见鲜血，论起残酷程度却丝毫不逊色于真刀实枪的虎狼之战后，便打定了主意韬光养晦，对于这些拜帖，一个也不接。

交好的不交好的，埋藏祸心的不埋藏祸心的，都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感觉。

已经闭门谢客数日之久的罗云轩中，之前对裴庆正千百个看不顺眼的小伙计远远地围着他绕，一个个离得极远，面带谄媚，之前的不满一丁点都看不出来。

裴庆正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有一点，让他有些可惜。

当初与他一起入罗云轩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大牛？可惜再见不着他了，想想他惨叫着被活生生烧成灰的样子，还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啊。

那动人的嚎叫声。

裴庆正微微眯上眼，抿了一口温润沁人心脾的茶水，似乎享受在了自己的这份回忆之中。

一旁的老掌柜依旧噼啪打着满是油光的乌木算盘，有心无意地提醒道：“你裴庆正与我下了这么打的一盘棋，赌上了你自己的命，难不成就是为了杀这么一个蝼蚁？”

裴庆正醒却不惊，他抬头颔首，朝着老掌柜遥遥示意，没有一丁点掩饰的意思。

“这点小事，我放在心上，师父您老人家就没必要放在心上了吧？您那老算盘，可有星辰大海等着您去算呢，何必浪费心力在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家伙身上。”

老掌柜眼皮不抬，依旧打着算盘，那算盘声都不清脆，让人昏昏欲睡：“我倒是不想算，可谁让你是我徒弟呢，既然通过了考验，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提醒你一下，可不要因小失大，坏了自己的心性。”

“我的心性？”裴庆正惨然一笑：“我的心性，从我第一天待在那条街上的乞丐窝的时候，就已经被我自己想清楚了，偏执也好，疯狂也罢，我自己都知道，但改不了了，没法改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师父你把你那老算盘都打烂了，只怕也不能帮我改得了了。”

老掌柜打算盘的枯瘦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轻声嘟囔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裴庆正一身实力付之东流，仅仅几天，即便有赵若雪给他的的秘籍打底，也不可能在体修上登堂入室，故此没有听清那声嘟囔在说什么，跟着好奇问了一句：“您老说什么？”

老掌柜却已经不在这个话题上言语，他一边打着算盘，一边不经意地说道：“对了，前些天，从白云宗那边有人给我传过来一个消息，想不想听？”

裴庆正翻着眼前书卷的动作一顿，轻抬着的手上，忍不住一抖，抖出了两滴翠绿茶水，落在书卷上，慢慢摊开，洇湿。

他看着那两抹水迹彻底消失，这才开口，用不在乎的口气问道：“正好闲着无事，说来听听？”

老掌柜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裴家诸多产业的安置手段，心里轻轻一笑。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叫陈楠的小家伙，好像遇到了一点事情。”

嘭！

方才还吊儿郎当坐着的裴庆正，猛地站了起来，手中茶盏“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面色如常，语气却如毒蛇吐信一般阴森可怖。

“什么事？”

“那么大反应算怎么回事？”老掌柜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训斥道：“坐下！”

裴庆正充耳未闻，不理会他，只是瞪着那双眼睛，眼中似乎要结出冰来。

老掌柜“砰”地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遇事须先静气，坐下！”

远处有幸看见这一幕的几个小伙计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得没影。

裴庆正大口喘着粗气，盯着老掌柜，与他针锋相对，眼中的狠辣与戾气越来越重。

老掌柜寸步不让，眼看裴庆正就要爆发，他却猛地一屁股坐下，瓮声瓮气地说道：“你继续说。”

老掌柜冷哼了一声，继续打算盘，从始至终，算盘声没有停下来过。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陈楠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银离玉，在白云宗山门里面求购呢。”老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裴庆正一眼：“区区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养气功夫被狗吃了？”

裴庆正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陈楠的事情，没有小事。”

老掌柜枯瘦手指舞动越发迅捷，啧啧称奇。

裴庆正闭着眼睛，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打着，极有节奏。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

如此三两次，他睁开眼睛，看向老掌柜：“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可以提前出去，在天海城布局了？”

老掌柜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语气依旧模棱两可：“我可没这么说，按你的计划，应当还有四天要他们等着，磨磨性子。”

“陈楠的事情，其实不算大，你若是想帮他，迟个一两天也无妨，出不出去，还是得看你自己，你做的任何决定，和我可都没有关系。”

裴庆正仔细推敲着老掌柜的话，眼中骤然一亮，他一拍大腿。

“陈楠有麻烦，这哪有什么好算的！老家伙你框我，想要坏我道心！”

老掌柜不言不语。

裴庆正朝着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过去。

老掌柜打着算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看着裴庆正愈行愈远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