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那晚春初夏，立夏之后下了一场雨，天气已经逐渐明朗，万里无云也时常有之，却不是那秋高送爽。

风吹在脸上，早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凉意的，哪怕那太阳照在外面暖洋洋地，屋子里面该阴寒的地方，还是阴寒居多。

早晚凉，正午热，大差不离就是这种天气的写照，不过至少换个舒心，比那赤日炎炎的夏日要好得多。

这种时候，田地里的麦苗已经抽穗，路旁视若珍宝的油菜花也谢了，结出干瘪的油菜籽，包裹在长条状的碧绿荚衣中。

农家少油，这些油菜籽收取时都是一粒都不能遗漏的宝贝。

那年，陈楠应在八岁，妹妹才三岁，已经喜欢跟着他后面四处疯玩。

从小的时候，妹妹便不喜欢待在黑暗阴凉的地方，哪怕是树荫下面，她都觉得别扭，最喜欢跑到太阳下面暴晒，最奇怪的是，她反而越晒越白，精致的小脸蛋就像是用暖玉雕琢出来的，泛着一抹动人心弦的红晕。

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妹妹的病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征兆了吧，可惜谁又会朝着那方面想呢？

大人们都不会朝着那边想，当时还仅仅是个熊孩子的陈楠，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真知灼见。

那会儿，家里的茅屋还是修葺妥当的，院子里的小枣树也是依依结果的，称不上硕果累累，总好过之后的稀稀疏疏。

晚春初夏，天气清爽，正适合下地干活，除了插些早稻秧，便是干些锄草施肥浇水灭虫之类的农活。

哪怕不是农忙，一辈子都在侍弄庄稼地的拙扑农民们，惦记在心里，不去看上两眼，那颗心总是空拉拉的。

那天早上，已经到了巳时，依旧如此。

大人们多已经去了田里，不大的陈家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

老人多坐在阳光正浓的地方，微酣，小孩子就忙着东奔西跑胡玩了。

那会儿，陈楠还是这些孩子当中的一员，那会儿，他还不像后来一样不爱说话，那会儿，他也没有融入到那群孩子的圈子里面。

后来的时候，是他们排挤他，但这个时候，却是陈楠看不起他们。

毕竟谁有个全村最丰神俊朗的爹，有个最美艳绝伦的娘，地里收成还年年最多，自然有看不起其他孩子的资格。

当然，孩子之间的看不起，大多也就是一两句话的意思，没大人们之间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陈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

妹妹当时还小，虽然聪慧，却只知道黏在他的身边，他要是跟着那群孩子玩，妹妹便势必孤孤零零一个人。

陈楠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错，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要是这样做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好。

所以为了这个精致如瓷娃娃一般的妹妹，陈楠倒是不介意把心里头的“看不起”加得更深，也只有这样，才会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好在那会儿，家里并不是只有四个人，还有一位老农一般，面色黧黑，脸上却挺光滑，没什么皱纹的老人。

陈楠叫那位老人作爷爷。

老人腿脚健索，身体强壮如一头牛，干起庄家活来，比那些年轻人老练，也比他们快很多。

寻常时候，老人都是跟着那对夫妇一起出去的，可是那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留在了草屋的院子里。

在那棵枣树下面晒着斑驳的太阳，咧开嘴憨憨笑着看着面前一大一小到处跑。

也只有那个时候，老人才会收起自己在旁人面前的暴躁和不好说话，就像是一头护犊子的狮子。

那会儿，陈楠最喜欢跑到老人面前，听爷爷说一些他不曾听过的事情，包括这诺大的天下，还有那些神奇的元修。

陈楠对此将信将疑，他不知道爷爷会什么会知道这些，但这并不妨碍他把那些奇人异志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时候，小小的陈岚就像是一条小尾巴一般，跟在陈楠的后面，陈楠蹲在那边，双手支着下巴，仰起头，一双眼睛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而起伏，她便一边瞟着他，一边学着他的模样。

有的时候，枣树下面会有成群结队的蚂蚁经过，小小的陈楠便幻想自己是故事里面那些移山填海的神通广大元修，拿那些蚂蚁练手。

每到那个时候，便是陈岚最忙活的时候。

陈楠把那些蚂蚁捏住抛飞，她便要辛辛苦苦把抛飞的蚂蚁找回来，放在之前的地方，埋怨哥哥说它们会找不到家的，一边大呼小叫让哥哥轻点，别弄死了它们。

于是每到那个时候，便是陈楠最无奈的时候，也是爷爷若是在的话，笑得最欢心的时候。

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没有笑得那么开心，只是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芒。

小小的陈楠并不知道，那种光芒，叫做怀念和不舍。

他们忙着疯玩，村口却来了个卖糖葫芦的货郎。

陈家村距离天海城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却从来没有受到过盗匪的侵袭，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那些走街窜巷的货郎总爱到陈家村来，说这里是福地，多少要沾个福气。

但毕竟糖葫芦还是少见至极的，来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带着麦芽糖的货郎，又称呼它为“蜜蜂屎”。

小小年纪的陈楠，还是第一次见到糖葫芦。

鲜艳通红的葫芦串，一颗颗晶莹剔透如同玛瑙一般的山楂粒包裹在糖浆里面，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几乎是在看见那糖葫芦串的第一眼，陈楠便在疯狂咽口水。

老农一般的老人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想吃糖葫芦？”

陈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倔强地说道：“不想，肯定不好吃。”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起来的身体又躺了下去，依旧看着他们两个，很仔细。

陈楠心里头说没有期待，那是假的，见到老人的动作，顿时便有些失望，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这样的表情，在风波海里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眼中，岂不是洞若观火？

老人没有说破。

一直到了中午，那对夫妇回来，烟囱里面开始燃起袅袅青烟，生火做饭，陈楠才把那串晶亮通红的糖葫芦忘掉，抛之脑后。

草草地结束了中午饭，一家人懒懒地晒了一会儿太阳，把最毒的日头躲过，那对夫妇便又出去了。

不同于早上的是，老人也跟着出去了。

陈楠早已经忘了早上的事情，带着妹妹站在枣树下面，想要手把手教会妹妹爬树。

爬树没学会，坐在陈楠脖子上去勾那枣树的青枣枝丫倒是学得挺快。

老人去得快，回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转了回来。

陈楠惊讶地看着老人手上拿着的糖葫芦，欢呼了一声，想要去接过来，却又怕爹和娘回来骂他，顿时有些犹豫不决。

老人向他招了招手，把他唤到墙角没人的地方，躲开外面那些孩子的视线，几乎是粗暴地把手里的糖葫芦强硬地塞给了陈楠，语气毋庸置疑地坚定，却带着大山一般的温柔。

“拿着！”

陈楠略一腼腆，便欢呼了一声，接过了糖葫芦，轻轻舔了一口，一双大眼睛便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他把那串糖葫芦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看着老人，老人便也憨憨地笑着，看着他。

然后陈楠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妹妹吞咽口水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糖葫芦攥得紧紧地，又伸给了妹妹：“来，小岚，拿稳了，给你吃。”

比陈楠更小的小小的陈岚如一尊粉雕玉琢的娃娃，顿时笑开了花。

再然后，掉过头的陈楠，便发现爷爷不见了。

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爷爷也许又去地里帮忙了也说不定。

于是小小的陈楠便坐在爷爷的椅子上，把妹妹抱在怀里，看她吃着糖葫芦，嘴里面口水一口跟着一口。

陈岚把糖葫芦递到陈楠嘴边，陈楠摇了摇头，跟她笑道：“你吃，哥不喜欢吃。”

于是陈岚便当真了。

午后慵懒，就在暖阳之下沉沉睡去，待到陈楠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日头偏西。

再看陈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睡得正死，手上还剩四颗的糖葫芦落在了地上，沾了一层灰，无数蚂蚁在旁边忙碌着。

陈楠一阵心疼，手忙脚乱把妹妹抱到屋子里，盖上被子，就跑到院子里把糖葫芦拿起来，用清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美滋滋地琢磨着，等爷爷和爹娘回来的时候，四颗，正好一人一颗。

他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很是得意，心里想着等他们回来，自己要做那个分糖葫芦的人。

唔，最大的那颗给爷爷，然后第二大的给娘，最小的那颗给爹，自己就拿第三颗。

他想着想着，傻乎乎地笑着，手上攥得更紧。

再然后，他就再没有见过爷爷。

糖葫芦自然也没有分出去。

陈楠哭过，闹过，都不了了之。

最后，他把那串糖葫芦埋在了枣树下面，他想，就像枣树，东西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糖葫芦应该也可以，等糖葫芦长大了，爷爷也许就回来了。

糖葫芦没长大，爷爷也没回来。

陈楠很后悔，要不是因为那串糖葫芦，也许爷爷就不会消失。

自己拿到了糖葫芦，失去了爷爷。

他觉得这糖葫芦一点都不好吃了。

不好吃，难吃死了！

然后没过两年，爹娘也不见了，就更吃不起了。

废洲那块田地里，有位画地为牢，面上沟壑纵横的老人流着眼泪微笑。

“小楠，你喜欢吃糖葫芦么？”